2012-12-24

不要搗毀這個希望

(註:以下原稿,與刊登〈蘋果日報〉2012年12月24日論壇版之版本略有差別)

四百多年前,義大利教士利瑪竇來華,開了歐洲和中國知識交流的先河。(說交流,名副其實。徐光啟幫助他翻譯了《幾何原本》;他不只是學了漢學,更用中文寫作出版。)也成就了耶穌會把某種教育帶進中國。到今天,他的墓地仍在北京。

幾百年來,耶穌會在世界各地辦學,尤其是高等教育,成績有目共睹。不光在美國,就像墨西哥、智利、德國、比利時、西班牙,甚至日本,都有他們的大學;而波士頓、喬治城、佛達姆(Fordham,前譯福咸,不確。)、萊育拉等,早有聲名,聖十架學院,去年更名列全美前五所博雅大學之內。博雅教育(Liberal Arts Education或簡稱Liberal Education,並不是今天說的通識教育General Education,在我們中學叫Liberal Studies)是他們辦學的特色。中國第一所推行博雅教育的學府,是上海的興韋學院。那裡的主建築物,是「博雅樓」,英文名稱叫Liberal Arts Building。

耶穌會學校的宗旨,在傳授知識與品味格培養;他們的學校設計、課程安排,可謂有口皆碑。在取錄學生上,卻絕不苟且,也沒有宗教成見。正因如此,耶穌會中華省負責教育的周守仁神甫告我,全球耶穌會有意在香港興學時,就答應了盡綿力貢獻其事。自己不是羅馬教會的追隨者,更不是耶穌會的成員;樂意參與,跟金耀基、李歐梵等願意支持創舉,理念如一:「君子成人之美」。《論語》的教誨。多年來大聲疾呼:我們需要博雅教育。現見有這個機會,總祈共襄善舉,盡量達成這個希望。

當然,幾年前港府向世界招手,答應利用粉嶺皇后山地段發展私立大學。有意投地的,不僅耶穌會一家;最後政府取捨,還屬未知素。但總是個機會,一個絕對難得的機會。這些日子,見證了他們工作的積極、熱心,在創校準備上付出的心力;一科一系的越洋合作規畫,大批外國學者專家來港,與政府評審局部門開會,等等,使我體會到:籌辦一所認真的大學,殊不簡單。

最近有傳聞,說地皮用途改作蓋公屋。十分愕然。建大學像戒吸毒,可以「說不幹就不幹」的?多年的辛勞,人力物力的投入,金錢的募集,時間的消耗,等於零?就憑一句話?如果香港要外人來投資,人家籌集多時,人力基金都到位了,而整個過程你也清楚的,你可以突然喊停?

這對所有人都不公道。尤其對香港人。多少年來,我們渴望有一所真正的博雅大學,來補自己的不足。這是香港的希望,千載難逢的希望。

請不要搗毀這個希望。

2012-12-10

落後全世界

(載〈蘋果日報〉2012年12月10日論壇版)

阿城的作品,可以使人想到很多。阿城的言論,也許可以使人想到更多。在一個叫「久違的知識」會場,他談論知識時,是這樣說的:

「我年輕的時候有很多智力測驗,後來我覺得那個應該叫知識競賽。比如說秦始皇哪一年統一中國的,我不知道,但是你告訴我,我馬上就知道了,這是『知』。你能說出為甚麼秦始皇能夠在那時統一中國,那才是『識』。但現在『知』和『識』常常是割裂的。現在有互聯網搜索,『知』不是問題了;但是『識』,我們落後全世界。」

看看我們的教育系統。為了考得高分數,人人趕着學怎樣答題。答題要掌握重點。重點,書中悉數提供。說「求知」,你是求到了。那「識」呢?本來嘛,知是表象,識是原委;那該是阿城的意思:你懂一事,也得懂事之何以為事。古人說的知其然,也要知其所以然,是這個道理。要知「所以然」,你要仔細觀察,探討背後因由。也就是所謂「識」。

可今天,翻翻我們的學生課本,你會發覺,不只是「知」給你提供了,就連「識」也具備。人人照本宣科,看誰記得好記得熟。解釋俱在,學生不必怎麼思考,背得成功就行了。

通識科,按說該能打破這一劣習的,因為沒有天書可包羅萬有,事事給你「解碼」的。何況,它的彈性,可以讓老師有足夠空間去發揮。就考試答題吧,也沒有標準答案。可我們的整個學習氛圍,卻給「批判思考」這個劣譯害慘了。人家說的critical thinking,應該是明儒所稱的「慎思明辨」。好了,現在凡事得「批判」一番,好像不如此不得客觀似的。

於是乎,為了表現「客觀」,不要見解「一面倒」,很多老師就訓練學生:答題記着要給正反兩方意見。觀察事物,固然可以有不同角度,倒不必具正反論點的。可這麼一來,明明你要稱讚的,為了表示有「批判思考」,你怎麼也得寫下一些言不由衷的「批評」。那不是應景文章是甚麼?和阿城的「識」,扯得上甚麼關係?

再不好好想一下這類問題,恐怕我們就真的像他所說的「落後全世界」了!

2012-11-26

另一種文化現象

(載〈蘋果日報〉2012年11月26日論壇版)

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聲名不菲,獎金不薄。據說,如果你是個學院外的人,你的稿酬、演講費等,相當可觀;如果你是個學院派,你會有不一樣的頭銜,也會面對「挖角」風潮。這些,都和頒獎的委員會無關。頒贈獎項給作家,當然有讚賞、榮譽等考慮。據說,他們還有一份美意,是希望鼓勵得獎人起一種示範,開創出獨特的風格以外,還能夠在人文精神、人道關懷等層面,起點好的作用,以勵後進。

半個世紀以前,當福克納獲獎時,他的演辭,就是這種作用的表表者。那篇講稿呼籲世人,不要放棄追求人的尊嚴與自由,後來成了經典範文。我們從不曾聽說,他成了「生招牌」,或「搖錢樹」或甚麼的。這是一種文化現象。

讓我們看看另一種文化現象。

中國的「不要說」君拿了獎,情況就不同了。

據說,不少館子用「莫言醉」作商標的,當年註冊費用是一千元,現在是「稅後一千萬元成交」。消費莫言,消費他的作品,消費他的家鄉,成了文化產業的風景線。

據說,作者得獎後,他的作品全面斷貨,書城一天賣四千冊。於是出版社盜版商加印紛紛出籠。目前,各地莫言作品版本,多達幾十種;說自己擁有版權的,超過十五家。實際有授權的,不出三、四家。

據說,莫言文學館擴建工程,定了年內開工。他日的會員要定級別。他的小說手稿,在上海展出;他與四川書局合作,要創作的劇本手稿,一夜飆升百萬。

是我們讀者的文學情懷突然提升了?那以前獲獎的作品,中譯本有的是;何以不見大家爭相閱讀?足反映了甚麼?

據說,山東高密已成了莫言城。當地政府要改建莫言舊居。當地官員勸他老爸說:「莫言已經不是你的兒子,屋子也不是你的屋子了!」建圖書館、紀念館,已提上高密市日程;就連街上的燒雞店,都標上莫言的簡介。山東旅遊口號,將會是「一山一水一聖賢一文豪」了。甚至傳說有出巨資「宏揚紅高粱文化」的。

不必拿兩位作家相比較。也許,真是國情不同的後遺症吧。

2012-11-05

莫言得的什麼獎

(載〈南方周未〉2012年11月01日評論版)

請在文學品評上討論,這不是個品格獎、道義獎什麼的

「不說話先生」拿了個舉世知名的獎項,卻掀起了三尺浪。支持的、反對的,網上文報章文雜誌文,蜂擁而來。意見夠多的,本不必我來置喙。自己又不是文學家,沒有什麼專業評論提供,不好說話。

倒想反省一下:何以有這個現象?為什麼國人爭論問題,總不冷靜?總愛主題先行?總是非黑即白?文學獎是個怎樣的獎項,大家明白嗎?

爭論雙方,都有我尊敬的人物,都不足使我同意他們的論點。希望我們都能平心靜氣思考,「不以人廢言,不以言廢人」。

說反對他拿獎,因為他「其貌不揚」,「在飯桌上食相難看」。他拿的是儀容獎嗎?

說他當年與一眾官員在書展退席,說他當官方機構的公職,等等。也許都是事實。可這些都是個人取向。你可以不喜歡那取向,但跟文學有何必然關係?

同樣,大做文章,說他對朋友細心,為人樸實憨厚,關心底層農民,有泥土味,沒有文場中的嬌氣,肯吃苦負重,等等。或許也是事實。但這是個性,不是文學作品。

如果說,文學獎必須有先決條件,就是獲獎者得具備某類品格,得追求某類理想,得……,那評選人可頭痛了。退一步說,就算他不具備各條件,也不表示他文學成就欠佳。

設身處地考慮,某人是出色化學家,在領域上甚有成就,值得拿獎;可他討小老婆,人品也不好。你會因而不頒給他?同理,文學獎的人,道德品格的指標,必須高於其他?這是諾獎的最高考慮原則?

失敗者的成功

(載〈蘋果日報〉2012年11月05日論壇版)

本屆諾貝爾醫學獎得獎者兩人:一是英國的格登,一是日本的山中伸彌。兩人的背景固然相異,卻有一共通特點:他們都曾是「失敗者」。

山中求學時,不是成功人士;格登在中學,給老師評為「笨得沒資格習自然科學」。

他們拿到殊榮,給大家很好的啟發。

首先,重堅持不重死讀書。山中愛體育,大學時代沒有埋首書本,但有不放棄的精神。據說日本教育界視他作「異類」。不少人半途而廢,連有興趣做的也不堅持。結果不是默默無聞,就是一事無成。像〈論毅力〉一文所說的:「掘井九仞,而不及泉,猶為棄井也。」

其次,要有忘記背後、努力面前的鑽研精神。山中小時愛拆物。在家拆裝祖傳鐘表,失敗多次,還不停再試;打柔道,多次受傷,站起來,再上。格登在英國伊頓公學讀書,成績差勁。他的成績單,到今天放在劍橋大學他研究室辦公桌上。失敗史,成了激勵發奮的良藥。

再次,不重快慢但要認真。格登十五歲那一年,在同級的二百五十名同學中,生物科成績最劣。他的起步點,慢了他人很多。山中綽號「搗蛋醫生」,因為人家二十分鐘可完成的手術,他要兩個小時,有時還不止!論天賦,也許他倆聰敏不及他人;但龜兔競走的故事,也有用得着的時刻。在研究項目上,他們都全力以赴,認真不茍。

他們做細胞研究,是「基礎研究」,和臨床式不同;後者比較易見成績。山中研究經費不足,因為他的方向,在日本不太受重視。他自己跑馬拉松,來呼籲別人捐獻。格登的成績單,是勉勵工具。他常說,當年老師也許對的,也許他自己仍不夠好。那是不以考試成敗論英雄,知道學無前後,達者為先。

中國奧數第一,卻沒有菲爾茨獎。我們的文化太重視「眼前功利」,太用成敗論英雄,往往使失敗者氣餒,無法力爭上游;成功者自負,結果陷入失敗。我們瞧不起失敗者,不鼓勵興趣的堅持。千百年來,成不必是「王」,敗也不一定是「寇」。用成績定成敗,扼殺了多少學子?

兩個諾獎的科學家,都曾經給定位作「失敗者」。結果他們成功了。我們不懂吸取失敗的教訓,我們永遠不會成功。

2012-10-22

林語堂沒有錯

(載〈蘋果日報〉2012年10月22日論壇版)

大學畢業回來,暑期沒有工作。家父在案頭放下一本書:林語堂的《無所不談》。記得還是《文星叢刊》系列的。那是頭一遭讀到他的作品。林語堂的名字當然聽過,就像中學時代聽過的眾多名字,尤其我國近代的。除了個別的一篇半牘,諸多作品都是「聽其名未觀其文」。相信是那個時代的普遍經驗。

叫他「幽默大師」,固然因為「幽默」一詞是他起的,該說是他譯的。但那是個音譯詞,原文是一個字,不能拆開來讀。今天不少人說「幽他一默」,不對,詞義也解不通。雖然,大家說那已流通了,就當「積非成是」吧。

但不只那個。他的文章,雋永而外,總帶一分幽默感。談學問像講故事,娓娓道來,妙趣橫生。《無》書不像《吾國與吾民》,《生活的藝術》等那麼大本,內裏文章真箇無所不談──古今中外,嚴肅輕鬆,人物掌故,都有。中文書寫,不是從英文譯回來的。

有涉獵新文學運動以來作品的人,多少知道林語堂是小品文大師;他寫的英文,是給外國人看的。很少知道他看不起三十年代「為人生而文學」的左翼文人。五十年代到去世前,他住在香港,曾當中國筆會會長,在中文大學編了大大本的《林語堂當代漢英詞典》。

無意中讀到他的「政論」,管窺了大師的另一面。他批評當時的文壇。在〈方巾氣研究〉一文中,痛陳士人明哲保身、不談政治,又斥搖筆桿的濫用「愛國」、「救國」的字眼。諸多文人喪失了「獨抒性靈」的能力,一以法西斯、一以共產主義為治病靈丹,結果文學淪為政治附庸。魯迅就曾批評他「灑脫而悖謬」。

他在〈我不敢再遊杭〉中,說怕到杭州,遇上共產黨人。筆下語多諷刺:

「我之所謂共產黨,不是穿草鞋戴破笠拿槍桿殺人的共產黨,乃是文縐縐吃西洋點心而一樣雄赳赳拿槍桿殺人的革命文人。雖然明知這班人牛扒吃的比我還起勁,拿起鋤頭,彼不如我,那裏共什麼黨,革什麼命,其口誅筆伐,喊喊大眾,拿拿稿費,本不足介意,但是其書生罵書生英勇之風,倒常把我嚇住。」

今日讀來,諸君定有會心微笑。

也許,林語堂還是對的。

2012-10-05

偉哉,興韋!

(載〈蘋果日報〉2012年10月08日論壇版)

兩年多前,在拙文〈香港呢?〉中,介紹過一個陳姓的上海學生,到美國Bowdoin大學攻讀。因印象深刻,他後來與另外兩個同學合寫一書,英文書名是A True Liberal Arts Education。當時我譯作《真正的通識教育》。書後來在國內出版,用的名字不同。

外國人說,這本當譯作「自由教育」的。但名字在中國「不好說」,在國內就叫作素質教育。港、台叫通識教育。其實都不如「自由教育」貼合。嶺南稱作博雅教育,那是最好的名稱。中大的通識,英文明寫着General Education,不是Liberal Education,並非同一回事。差不多十年前,已談過這些問題。當然是言者諄諄了。

復旦的副校長去年演說,謂專科教育忽略了文化與道德思考,缺乏了人性的反省,使同學沒有了社會責任的承擔感。他該感到欣慶,因為中國第一所通才訓練式的博雅大學─興韋學院,在上海正式開課了。興韋的前身,是一所行將倒閉的工專,有接近一萬員生。一個在財經界的陳君把她購下,改成只收一千人的興韋。

陳君本人一九九三年在哈佛商學院畢業。他看到每年留洋的中國學生,有增無已。去年,光留美的就有近十六萬人。他就想,為甚麼我們不可以有自己的開明、博雅教育?於是,別開生面的設計來了。所有學生,前兩年都有「博雅式」的核心學程。後兩年要放洋:一年到落後地區,一年到先進地區。目的,在培養新一代的領袖。據說理念是這樣的:多元的世界在變。中國再不能滿足於大量製造生產。中國要有新的知識,要有創意,所以獨立思考和發揮創造力,極為重要。「同學得裝備自己,面對一個跟過去二十年完全不同的社會。」傳統教育模式,再不能滿足大學生的要求了。

一位蔣姓的研究人員,在哈佛費正清中心工作。他說中國的教育部和各大學,在面臨一個轉捩點:你要培養怎樣的公民,能面對明天的國家與世界?

固然,興韋,只是個起點;但長遠來看,也許是個偉大的頭一步。萬事起頭難。如果興韋能帶動全國,使各省各市都推廣自由的、開明的博雅教育,那就了不起。不光教育改觀,中國也改觀了。

偉哉,興韋!

2012-09-24

我參與幹啥?

(載〈蘋果日報〉2012年09月24日論壇版)

九月初,中國社科院政治學研究所,同院的調查與數據信息中心,聯同社科文獻出版社,發佈了《政治參與藍皮書(二○一二)》。研究調查的主持人下結論:中國人的實際參與水平低。

調查是否符合社會科學方法,分析是否客觀,我不得而知。但據報道,覆蓋面包括十個省分,發放問卷有七千份,回收有效樣本也六千多。推想該有一定代表性。

某些重要數據是這樣的:「權利與參與途徑認知」的比率高達百分之六十四點七,而「實際政策參與」的比率只有百分之十一。還有其他指數,多少反映了是個認真的調查,例如有「政策的重要性認知」、「政策內容認知」、「政策過程認知」等項。研究人員表示,把所有項目指數合起來看,整體水平還是「偏低」。

有意思的是,在「政策參與意願」欄下,比率相當高;到了「實際參與」,就成了另一個世界。報告書結尾說,中國公民的參與模式,是「接受型」的。這是「說的好聽」了。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研究政治行為的歐美學者,都集中在討論公民意識和公民行為上,主要反映在公民對公眾事務,尤其政治事務的關注程度,又願意行使公民權利(例如投票),承擔公民責任(例如作陪審員)等等。最初的統計研究,是用一系列項目,放在不同國家上——例如英國、美國、墨西哥、意大利等,看看各自的公民會有何等相同或相異的政治行為。後來,這類跨國比較研究,伸展到不同的國家。蒐集得來的數據,成了日後比較政治學的材料。

這類研究的結論,下得比較謹慎,也多少說明了「國情不同」的後果。反過來說,你希望得到某類國家的公民政治行為嗎,你得明白為甚麼那些公民樂意參與。

如果說,我們的公民有「意願」參與,卻不「實際」參與,那我們得問:為甚麼?多年前,香港有市政局,它的議員也是民選的。那些年,投票選市政局議員的人,很少。道理不難明白:當時大家覺得,可約制與發揮權力的,我沒資格選;我可以選的,無權又無制約力。那我參與幹啥?

假定當下掌政的認為,研究報告值得重視,假定他們覺得,中國人民當關心國是,當參與公眾事務;那他們就當好好明白,老百姓並非不想參與,而是不要參與。如是,我們得先解答「我參與幹啥?」這個問題。

2012-09-20

蓋房子不能「依樣畫葫蘆」

(載〈南方周未〉2012年09月20日評論版)

沒有精神層面的撐持,物質成就不會持久發達

香港建築師羅慶鴻先生著有《政經建築觀》一書。裡面談的除了政經,還有其他。特別有意思的,是1982年羅慶鴻與建築學教授龍慶忠的一段對話。提到建築物有內外:表面的,背後的。龍慶忠先生說:表面是看得到的,背面是指看不到的。羅慶鴻就問:什麼是看不到的?龍慶忠先生答:「建築物是實體,思維是虛體;建築物是經過人的思維創造出來的。要認識人做的東西,便先要明白當時當地人的腦袋,才可知道他們為什麼、做什麼和怎樣做出來。」

幾年前,應邀到蘇州大學演講;講題是「芝加哥大學的人文傳統」。一說芝加哥大學,大家很容易聯想到的,是二戰時的「曼哈頓計畫」;再不然就是拿諾貝爾獎的李政道與楊振寧。李、楊兩位元都是芝大物理系的畢業生。那都是科學成就。科學成就,比較具體。配合突飛猛進的技術,上自載人上太空的器材,下至一般日用品器材,都是「實體」,都活活呈現在眾人眼前的,可觸可見,當然容易使人印象深刻。那成就背後的成因,是「虛體」。虛體,看不見,摸不著,容易受到忽略。可沒有了那虛體,就很難得出真正的實體。芝大堅持人文傳統的承傳,因為他們相信,沒有精神層面的撐持,物質成就不會持久發達。

反觀我們自己。改革開放以來,許多人都說要重新「認識西方」,但大都只看重工業革命以後的西方,特別是西方人在科學上技術上的驕人成績。好像值得我們借鑒的,只有過去兩百多年──從18世紀中葉算起。那以前的呢?多數無言以對。

那樣的「認識」,十分片面。工業革命,並不是平地起春雷,突然一下爆出來的。16世紀開始的「農業革命」,17世紀的「科學革命」、「產業革命」等,大力推動著社會的改變。尤其是17世紀的思潮洶湧,各類學說紛陳,人的思維受到很大衝擊。如果說這些是「近因」,我們不明白它,就不會好好瞭解工業革命是什麼一回事。

那還不止。科學發明來自人對自然奧秘的好奇。古希臘人探求自然之謎,並不在要發明什麼。他們給世人留下了珍貴的遺產:數學的、建築的、哲學的、文學的。從自然到人,到人創下的事物,都在他們的思索範圍。那樣的背景孕育了人的追求。如果我們不看那「虛體」,不明白當時當地人的腦袋,我們也許永不清楚知道為什麼有工業革命。叫這個作「遠因」,當不為過。

近期有好些學者認為,今天中國的窘境,是五四激烈反傳統的遺禍。正反意見大家都可以討論,不必在這裡討論五四運動的功過。但那一代讀書人提出的理念,追求德先生、賽先生並沒有錯。也許他們方向錯了,也許他們手段錯了。可目標呢?我看目標沒有錯。到了今天,我們仍須努力,那是另一問題。沒有那樣的追求,也就是沒有思維上的追求,那我們只會依樣畫葫蘆——蓋房子而不知房子背後的心思設計,怎會成功?

2012-09-10

憂者與愛者

(載〈蘋果日報〉2012年09月10日論壇版)

「位卑未敢忘憂國」。首在憂。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范文正公時代,憂君憂民就是憂國。

言憂者皆出愛,言愛者不必憂。所以「憂國」者與「愛國」者,相差可以毫釐可以千里。看看下文。

「有憂國者,有愛國者。愛國者語憂國者曰:汝曷為好言國民之所短?曰:吾惟憂之之故。憂國者語愛國者曰:汝曷為好言國民之所長?曰:吾惟愛之之故……憂國之言,使人墮頹放之志,愛國之言,使人生保守之思,此其所短也……用之不得其當,雖善言亦足以誤天下。」這是梁任公的〈憂國與愛國〉。文章發表在庚子(1900)前一年年底。距今百多年了,任公說錯了麼?

當年,慈禧密謀廢立光緒,維新派與保皇黨角力,外患日急,《馬關條約》剛簽了幾年。居此之際,任公能無感而發?

言短,正因知所不足,故憂之,望其反省並相互責善。言長,流於假大空,只為避免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而已。如此曰愛,是好是不好?置諸今日,在深圳河南北兩地,言憂者無頹放之志。在香港,反國教科者,不正因為憂其流弊,才挺身而出?言愛者卻盡是保守之思。固然,保守本身不必為錯,得視乎所保所守為何。今日支持國教科之保守,謂國民必當愛國家,必當孕育自豪感,等等。「必當」?難怪此輩不必憂國矣。

站在任公立場,不會以「愛國」者所出為「善言」;雖善言,「亦足以誤天下」。所以他在「天下」兩字後寫道:「為報館主筆者,於此中消息,不可不留意焉。」

那時沒有電台、電視;報章,就是媒體。在媒體發表意見,得謹慎(留意焉)。可今天的媒體,不以憂者所憂為報道,而稱反對者「受人唆擺」,是「紅衞兵行為」,實在諷刺。反對者所憂,在抗拒假大空,正懼子弟有一天像紅小兵!可這叫「不懂愛國」。

回頭看,百多年了。我們進步了多少?官方資助出版的材料,提到自己怎樣善,人家怎樣惡,是「愛者」言。不當自誇,應取彼之長、補己之短,是「憂者」語。

你是任公,你會是「憂國者」還是「愛國者」?

2012-08-25

及格的國民

(載〈蘋果日報〉2012年08月27日論壇版)

中醫師王翎懿,相交多年。她從小在中國長大,走遍大江南北;南來定居香港,懸壺有年。日前來電,慰勉有加,謂見報載我談國民教育,平實中肯,非假大空話可比,敦促多寫。我倒猶豫了。一來不愛連刊同一主題(老編特別要求的除外);二來容易招人口實,說我國民思想不正確,中洋毒,等等。

無意中讀到〈學校教育的基本任務是培養合格的公民〉一文,是資中筠先生大作《感時憂世》中的一篇。(相信她指的是及格。)先生八十多歲,是北京的名學者。文章擲地有聲,士林敬重。她是中國社科院的退休所長,沒有人可指她是「境外敵對勢力」。介紹她的想法,可作借花敬佛,對當前一片吵鬧,不無借鏡之處。說大點,有全民參考價值。

先不談學校教育,只論及格的公民。(她指的是國民。)國民不是臣民。她引任公說:「奴隸無權利,而國民有權利;奴隸無責任,而國民有責任;奴隸甘壓制,而國民尚獨立。此奴隸與國民之別也」。一下筆她就批評「頌聖文化」(港台叫「歌德派」),說那是奴性產物。國民,是有獨立人格的。

不能籠統地叫「人民」。國民,除非遇非常時期──例如抗戰,否則是「以個人為單位」的。人民,是個集體,也不知是誰。「為人民服務」是為誰的?最高領袖說,你要怎樣怎樣;你不去做。他說,你不為人民服務。於是你去了。那是為一人服務。資先生說:「過去以抽象的『人民』的名義犧牲和損害個人的基本權益的情況太普遍了。」國民,才是「社會的主人」啊。

她引米爾《自由論》,說每一個國民權利均等,「信甚麼不信甚麼是無法強迫的」。邏輯上說,你不必告訴我,你是多麼偉大在為我服務;也不必要我相信,甲國乙國的制度不好。如果信仰不得強迫,那你應該訓練我冷靜的、客觀的求知,觀察世界;是好是不好,由我來判斷。那是及格國民應有是素質。判斷不一定對,起碼是獨立自主的。

國民當然互有義務,道德可能比法律重要。大家要互相容忍,不能「排斥異端」:「如果只允許一種生活方式,那麼由誰來統一呢?」學生是國民的「前身」。「學生如果沒有培養是非觀念,不會追求真理,進入社會以後就是服從權威,誰官大聽誰的。」這樣的國民,及格嗎?老人家的說話,辦「國民教育」的,是否該聽一聽?

2012-08-06

也是「自作孽」

(載〈蘋果日報〉2012年08月06日論壇版)

「國民教育」有甚麼好吵鬧的?

那樣問,好像假定了沒有東西值得大家「吵」。事實又不是的。不過吵之前,最好先看清楚。

有公民教育為何不夠?為甚麼還要國民教育?很簡單,從來公民教育,是訓練你在社會上要有公德心,要守秩序,要有禮貌,要有守望相助的精神,尊重他人,參與公益等等。這行為,「推而放諸四海皆準」,不管你住在甚麼國家。它不會計較你的國民身份,也不理會你有何國家認同感。那可不符合國民教育的前提。

一方說:你們反對,因為你們都不懂引自己身份為榮。你們都是港英餘孽心態。我看不是的。另一方說:你們推這套國民教育,其實是黨民教育。我們的子女都會給洗腦了。那不行。我看也不是。教材必然帶出「洗腦」的後果?那倒未必。至於說:它偏頗,會錯誤引導年輕人,特別是經長期「浸淫」之後;那當然有可能。眾人之慮,其實在編者的動機:你故意把材料編成這樣,要我們的兒女接受;在你,實在用心良苦,在我,實在不能接受。

可動機,怎樣去證明?

港進聯譚君的說法,教人啞然。「六四」、「李旺陽事件」等,和一國兩制沒有關係;那只是歷史長河中的小沙石。固然此制不同彼制。早年多說「河水不犯井水」。那不必說國民教育,叫制民教育好了。她的意思很明白:另一制不同;所以在這一制下的人,不能「干預」到另一制下的事務。那國民云乎哉?「六四」是沙石,不必理會,那焚書坑儒,更微不足道;那是更遙遠、更細小的沙石。大家不必再讀中國歷史,就記着割讓香港之恥就夠了。

說到外國都有唱國歌、升旗禮。不錯。也讓我告訴你美國一般中學的國民教育材料。除了歌頌自己國家可愛,他們同樣不神化林肯,也指出南北戰爭的殘酷。他們教導國民在憲法下的權利,怎樣可反抗政府或其他組織的欺壓。他們告訴人民,越戰時期有甚麼爭議,更附上反戰圖片。也許他們都不懂,那些都是沙石,何足道哉!

兒時讀書,中國歷史、中國地理,必修、必考。典章制度、文物傳統,都有。從來沒有「國民認同」問題。現在不好好訓練本國史地,卻弄個國民教育甚麼的,不是「自作孽」是甚麼?

2012-07-23

智者與愚人

(載〈蘋果日報〉2012年07月23日論壇版)

報章大字標題:劉翔傷患引起憂慮。那是頭條。

憂慮甚麼?他不能出賽。不出賽又如何?不行,因為他將無法重奪奧運金牌。先不說為追求金牌而競技是否有違體育精神,光看到網民竟然說,熬着傷也得拿下獎牌的論調,就值得反省。

參加比賽,取得勝利,是種光榮。要爭勝,也屬人之常情。問題在要付出甚麼代價。友朋說,深層次心理,是要發洩、要炫耀、要勝過西方。光是錢我比你多,那不足夠;送人上太空,也不足夠──雖然,已是超英趕美的一半以上了,美也快趕上了。這些,在世人面前,不易見光彩。奧運場上可不一樣。全球的鏡頭聚焦,集中在衝線後面的白人黑人,像告訴「列強」:我終於贏了。好像勝利是永恒的,光榮可以永久保留的,那付甚麼代價,都是值得的。

這心理欲望孰真孰假,我無法判斷。果真如此,我們就很難教育下一代。老師說「運動之目的,在參加而不在勝利」,說「勝不驕、敗不餒」才對,等等,都可能起不了作用。

追求「光榮」,不問「代價」。

為慶祝香港回歸十五周年,我們的歷史博物館展出秦代陶俑。題目是:一統天下──秦始皇帝的永恒國度。像告訴大家,秦俑的輝煌,盡在其中。

無獨有偶。前一期的《國家地理雜誌》,主題故事在介紹秦俑的「奇蹟」:披甲的戰士,精緻的戰車,刀戟弩箭,兵陣馬隊,排列之認真,完全符合當時戰陣需要。那樣的氣勢,那樣的陣容,真可睥睨天下了。

不是光榮──永恒的光榮,是甚麼?

在西安秦俑旁邊,有大片土地,地下文物還未出土,但專家已知道是甚麼。骷髏,包括掙扎逃命的。白骨纍纍,因為有一萬名不育的妃嬪,三千名造墓的工匠,全遭活埋在此。那三千人,該是全國精英,為了皇上的光榮──不只生前的,更是死後的,那真是「永恒國度」了──費盡心力智慧,蓋出如此陵墓,卻落得陪葬下場。千萬生靈的代價,為了一人的光榮,為甚麼?因為他們知道造墓的秘密。始皇的遺教:不可「洩露國家機密」。

也不只他一個:北京的明陵,夠你看的。那建築,也是墓成之後,墓門自動緊閉,裏面的工匠,一個也跑不出來。我們不也說,明陵是恢宏的王陵?

比起這些,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是不是「小兒科」了?

當然是「俱往矣」。可今天,使我們追求「光榮」而不問「代價」,我們是智者還是愚人?

2012-07-09

聽演講去!

(載〈蘋果日報〉2012年07月09日論壇版)

文革開鑼。第一個在天安門城樓上,得「偉大導師」接見的,是北師大附中的宋彬彬。她「面聖」後,改名宋要武。回到附中,立刻揪鬥當時的校長,把她折磨至死,面不改容。文革結束,靜靜丟了新名,改回彬彬。

大約數年前,北師大附中九十年校慶。附中邀宋彬彬回校作嘉賓,引起很多人不滿,其中公開發表文章批評的,是資中筠先生。該文擲地有聲;讀後十分佩服,當時就在這個欄上,寫了自己的感想,也表達了對前輩學人的尊敬。

資先生是陳樂民的夫人。陳先生已辭世,退休前是社科院歐洲研究所所長。我也曾撰文介紹過他。資先生退休前,是同院的美國研究所所長。五十年代初,他們已獲派歐洲,畢生公職都涉對外關係,包括接待訪華外人,甚至給首長級的人作繙譯官。她很謙遜,說自己發表的論文,不管是否學術的,都是「奉命撰寫」,故「無甚可觀」。進入八十年代後,才發現,筆,原來是自己的,可以說自己的話。

於是嗎,近二十年,筆耕不絕。幾個月前,把各類文章輯成五集出版,抒情、論事、憶人、反省中西文化,應有盡有。談到她求學經歷,特別有意思,就稍作介紹。

一九四八年,資先生在燕京唸完大一,要轉入清華。暑期就到舊北平圖書館準備。「圖書館是完全開放的……只是一般不能把書拿出去。不過借書極方便,座位寬敞舒適,光線充足,工作人員輕聲細語,態度和藹,業務熟悉(這些我當時並不感到特別,只是幾十年後在規模大大擴大的新北圖處處得到相反的感受,才回想起那時的鮮明對比)。」

今天,年輕的一代,沒有那經歷,很難體會到過來人的感慨,甚麼叫今非昔比。

每次運動來,她受到批判,說是「半封建、半殖民地教育」出身。她引以為榮,說是「中西文化並重的薰陶」,是那時代的「底色」。學制統一,而辦學多元;教育家的「理念貫徹到辦學和教學中」,大中小學皆如是。大家以為教會學校很「洋」。她說:「至少在一九二八年國民政府實行教育中國化政策後,洋人辦的學校,包括教會學校,大多很重視國文,學生的古文修養都能達到一定程度。同時,從小學起就有公民課,現代公民社會的一些基本觀念和行為規範貫穿其中。」

這些,她說,都成了他們的「底色」。

資先生是今年書展的嘉賓。八十多歲的雍容女士。有興趣親炙她的「底色」嗎,聽演講去!

2012-06-25

不要也罷

(載〈蘋果日報〉2012年06月25日論壇版)

施永青在回應文章中,再論文化毋須設局,就像通識不必設科一般。陳雲說設文化局沒有好處,並引文化論述為例,闡明局長該具有的能力,不能停在「公平分配資源」,「聽取業界意見」的官腔上。我不贊成設文化局。也讓我說說。

希臘以前沒有文化局。設局,是近世的事。結果怎樣?他們把古典希臘字母「改造」,變成了今天的「新字母」。於是呢,今天希臘人,讀不懂柏拉圖的作品。

法國的文化局,幾十年來,憑着局內人的文化判斷,把他們認為「不合國人用的」,全摒諸門外。美國的漢堡包 Hamburger英文原字,不許在食肆門外懸掛,理由是「庸俗」。開禁,是近期的事。文化,不是民辦的,是官管的;官有權,能左右百姓喜好─姑勿論那喜好是甚麼。當然更不必是兼容並包的。

從另一個角度看。差不多三十年前,芝加哥的布爾斯亭(Daniel Boorstin),是著名歷史學教授。給列根總統委任作國會圖書館館長。報章訪問:你不是圖書館學出身的,怎能勝任?他說:技術問題像採購、編目、善本等情事,我固然不懂;那沒問題,讓專家處理好了。我懂知識,我懂領袖才能,有領導研究型圖書館的經驗。足可勝任。

反過來說,某些部門,果讓「外行」領導,是否合理,值得想想。例如機電工程署,若署長不懂電機工程的,可以嗎?衞生署署長不是醫生,行嗎?檢控專員沒有法律經驗,好嗎?例子不少。我們討論文化局長人選,屬前者還是後者性質,是不是應先弄清楚?

不幾年前,名「大衞」的人像雕塑,不許公開擺放,理由是「不雅」。貽笑大方。這大家還記得吧?那是當年官家的文化判斷。今年三月中,新加坡舞蹈團獲邀,到吉隆坡表演。當地文化部用「不雅」為由,要臨時給女演員的短裙「加碼」。全團拒絕上演,返新。大馬外交部知悉其事後,尷尬萬分,立刻重新發出邀請,但不成功。原來是芭蕾舞團,演出劇目根本就是穿短裙的。回教色彩的文化局覺得,女人跳舞,露出一雙大腿,實在「不雅」。新加坡團覺得荒謬。結果鬧了外交笑話。

政府部門,行事要按規章,有板有眼。用政府規章來「管理」文化,能有多少自由創新?

官辦文化部門,不要也罷。

2012-05-14

梅校長的教誨

(載〈蘋果日報〉2012年05月14日論壇版)

「自強不息厚德載物」

這是北京、新竹兩地清華大學共同秉承的校訓。清華剛慶祝過她的百年紀念;給清華奠定基礎的,是梅貽琦,一位中國近代高等教育史上的傳奇人物。

梅貽琦是第一批「庚子賠款」留美生。一九一四年得電機學位後,回清華學校任教。一九三一年,國民政府大學部委任他當校長。在就職演說中,他曾經說:「學術的造詣,是不能以數量計較的……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今天,我們的大學,從學生選課的人數,到教授發表的研究心得,都是「以數量計較的」。

通識者 識其會通之所在

抗戰軍興,清華遷到大後方。梅校長(與潘光旦)發表了著名的〈大學一解〉,闡明大學宗旨,在明德新民,所以學生須「知類通達」。他說:「通識之授受不足,為今日大學教育之一大通病……社會所需要者,通才為大,而專家次之,以無通才為基礎之專家臨民,其結果不為新民,而為擾民。」但大學只有四年,不能通專並達,「偏重專才之弊既在所必革,而並重之說又窒礙難行,則通重於專之原則尚矣」。

看看今天我們大學的設計,通重於專並非「原則」,遑論「尚矣」。

當上校長次年,成立工學院。他反對工科專注工程忽略其他,認為工學教育要「人民化」與「社會化」。他申明「真正工業的組織人才,對於心理學、社會學、倫理學,以至於對於一切的人文科學、文化背景,都應該有充份地了解」。更主張「今日而言學問,不能出自然科學、社會科學與人文科學三大部份;曰通識者,亦學子對此三大部門,均有相當準備而矣……合而言之,則於三者之間,能識其會通之所在。」那樣的通才,不只求學,亦利做人。

梅校長的遠見,失落多時。不過,三年前,北京清華頒佈了「文化素質教育核心課程管理辦法」,又訂定了「課程選課指南」。明確指出大學訓練的八大方針:較全面認識中國文明;對中外哲學有一定的了解;中外文學經典的閱讀和賞識;自然科學基礎;社會科學基礎;中英文寫作與口頭表達能力;審美品味和鑑賞能力;科學與人文均衡發展。

在那個時代,梅校長的言論,像空谷足音;在這個時代,大家說那是老生常談。可是,能平心靜氣審視一下,我們的院校,有哪一所是追求那「均衡發展」的?我們的校長,有哪一個是追求梅貽琦的理想的?

梅校長的教誨,誰認真聽了?

2012-04-30

悼彥鳴

(載〈蘋果日報〉2012年04月30日論壇版)

多年前,吉錚在美國德州去世。徐訏老先生愛才,覺得惋惜,就寫了一篇《悼吉錚》。在這個地方,不少人是讀了文章,才認識那位出道不久的女作家。

高彥鳴教授辭世。事情來得突然,不知該怎樣紀念這位朋友,也不必由我多說,學界中人早認識他。只是他家中人丁單薄,他又是個不大交遊的人,總覺得,該為他留點文字。

彥鳴回港前,早在美國卡尼基美隆大學( Carnegie Mellon University)工作數年。到香港城市大學當副校長,辦了個特別計劃,鼓勵在校學生暑期外出謀事,取點經驗。當時我們機構也是個合作夥伴,他就邀我到學校,和同學談通識的重要。反應很好。連續三年,我重到又一村與同學聊聊。每次他都是座上客。

曾當教育局編書顧問

有一回,在中學校友會周年聚餐會上,與彥鳴碰個正着。才知道,原來是師兄弟!他比我低幾屆,是謙社同學。(我們傳統,以級社名,不以年份名。)自此我叫他高謙,他稱我鄧皓。

不多久,他到了科大化工系(他的本行),我在科大「環球商務班」兼課。看過我的授課大綱,他覺得很有意思,就要我回母校談教育,並自動請纓,作我的介紹人。

兩年多前,我們辦了大規模的校慶會。唐英年是主禮嘉賓。很多人都納罕。後來高謙告訴我,他和唐是初中同班同學。至於是否他邀請的,就不得而知。

我給教育局人文社會組編的參考書,他當顧問。後來我搬家到調景嶺,和他算是「鄰居」了,因而常有往還。高謙是史丹福的化工博士,卻對其他學科很感興趣。每次聊天,常談到怎樣可以在我們的理工課程中,增進其他素材。但限於編制,苦無良策。

盼君子之教移植大學

前陣子,他無意中讀到勒番教授(Donald Levine)的書,談的是古代希臘城邦的公民教育,也有柏拉圖教育哲學的影子。就興致勃勃的拉着我聊。書中強調的,是古代雅典的教育形式,有點像我們今天說的「君子之教」。不過那只會成就社會上少數人,但又是後來歐洲通識教育的藍本。到今天,在北美的少數私立小型大學,還刻意繼承了那個傳統。

高謙一直在想,怎樣可以把那美好的東西,「移植」到今天的大學,同時又使多數人獲益的。我們談了兩次,沒有甚麼結果。各自事忙,近月沒有聯絡。

就這樣,他撒手了。幾天前報上載的。

高謙,人如其名,是個謙謙君子。但願我們社會,有更多的高謙。

2012-04-16

請回軍營!

(載〈蘋果日報〉2012年04月16日論壇版)

將軍,你不能這樣!

這是多年前,台灣「黨外運動」出版的一本書,批評國民黨軍人干政。當時還沒有民進黨,也沒有明顯的統獨論爭;大家的矛頭,就指向獨裁。不少外省籍的民主派,也協助本省籍的人一起抗爭。

與韓國的民主運動相比,台灣可算是沒那麼「血腥」了。韓國的學生反對運動,直接和軍人對峙,也有犧牲。和早年泰國相似。小蔣時代開放了報禁,又取消戒嚴法後,民主才慢慢上軌道。不只這個,就連殷海光的《中國文化的展望》甫出版,就遭禁。禁令,是當時國府陸軍上將陳大慶,用警備司令名義下的。

可見在很多國家,政府的獨裁力量,全靠軍人來維持。你可以說,我國歷史,從來武人干政,甚至謀朝篡位的,有啥稀奇?不只亞洲了;非洲、美洲,何嘗不是一樣?

重到闊別多年的星洲。旅館侍應每天早上,送來一份《海峽時報》。也就天天翻閱。看來,他們的言禁也稍見鬆綁。有外國記者批評的文章,也刊登了。最有意思的是,竟然有討論緬甸選舉的文章,更是不同觀點相互辯論。有一個記者客觀報道了各方感想。「昂山派」不必說了。一個軍方支持的保守黨派說,再不改變策略,下回大選會輸得更慘。可就改變吧,也不見得能扳回局勢。軍方呢?

緬甸幾年前修訂的新憲法,規定國會四分之一議席預留給軍人的。那是保證軍人可合法干政的手段。該記者的報道,說軍方發言人對選舉不滿,因為昂山派揚言,大選後要廢掉軍人特權。並說:「那她直是要把我們趕返軍營了!」(原文是英文。)

咦,那倒奇怪了。軍人,不是應該駐在軍營的嗎?難道當在鬧市風馳電掣、旁若無人地招搖才好?甚至像某些號稱人民子弟兵的,駕着軍車在公路上逆向行駛才對?不願住軍營,那回鄉下田好了。要參政嗎?請先卸下戎裝,放下槍桿,拿起筆桿,公平競爭吧。軍人的天職,是保家衞國,不是霸佔國會席位。

日寇降後,國府復員策略,用軍人主政;全部省主席,幾乎清一色軍人出任。一般認為是蔣委員長的意思。結果如何?中共建政,說黨指揮槍;可黨的頭目,誰不是拿槍出身的?到今天,北韓與中國,分別只在前者軍人赤裸裸站在台前,後者武夫隱蔽蔽藏在幕後,如此而已。

國家政治要上軌道,軍人請回軍營!

2012-04-02

意義與策略

(載〈蘋果日報〉2012年04月02日論壇版)

四十年前的今天,美國在任總統尼克遜競選連任。民主黨人正密鑼緊鼓行初選,物色挑戰總統的代表。結果選上的,是時任參議員的麥高雲( Sen. George McGovern)。他後來大比數敗落,那是後話。

當年七月下旬,從外返港,隨即碰到一個彼邦的朋友。問他是否投民主黨的票。不是。何故?麥高雲是個急進派,事事要一步到位:立刻撤軍立刻全福利立刻……急劇改革,對國家不好。

那你是投共和黨了?也不是。為甚麼?尼克遜比較踏實保守,但也許對政敵不公允,也許不誠實。(當時「水門事件」已露端倪,但未成醜聞,白宮助理也沒有給起訴)身為公民,我有理由懷疑總統的操守。

那你是兩個都不投?是;也可說不是。怎麼說?我投白票。在那時,我們香港還未有投票制度,所以完全沒經驗,更不知何謂白票。他解釋:你沒有屬意的候選人,但你明白,投票權,是奮鬥多時、付出很大代價,才爭取回來的。那是公民的權利,同時也是履行公民職責的義務。所以投下不圈上名字的空票,盡公民一分子的責任。有用處嗎?有:白票也算在投票記錄中的。核票時會知道全國多少人真正投了票;又選上的有多少,敗落的又佔了多少。

那投白票,自有其意義了?當然,統治者會知道多少國民用白票表達不滿。不過,他說,對我們美國,衝擊力不會太大,因為我們的憲制運作多年,誰作領袖區別其實不那麼大;就是國家元首,也受很多掣肘的。

可見投白票本身,確有意義的。但要看條件、制度、策略來考慮。從制度上說,我們該讓公民有投白票的機會,也應算在整個統計中。投票行為本身,是公民教育的一課。那是它的價值。

可從策略看,就得用上計算了。道理很簡單。你投票,固然希望屬意的人上榜;但那不一定是唯一目的。比如說,你不喜歡甲,你也不喜歡乙。現實條件是:你只能兩者選一。固然可以投白票;但投了白票,會對誰有利?你就不能不計算了。所謂兩害相權取其輕。你投白票,結果可能是更糟的人當選,那你的策略,就很失敗。投票,很多時是要對手落敗,高於希望「自己人」勝出。

投白票,有意義,但也得考慮策略。

2012-03-19

社長,你真偉大!

(載〈蘋果日報〉2012年03月19日論壇版)

差不多四年前,在同一個欄上,刊了拙文,叫《社長的忠肝義膽》。那是駐港新華社前任社長違命出亡,發表他的回憶錄後,自己有感而發的月旦文字。

一個老革命、老幹部、資深黨官,擔心「挨整」,覺得「心寒」,要逃到美帝家棲身,不去倚靠社會主義兄弟國收容,也不說了。今天,九十多歲的前社長,獃在彼邦幹嗎?說中國「不讓他回去,雖然他要求了多次。」那當初你怎麼要出走?怕下場「比梁湘更慘」?你們共產黨人,不是特殊材料做的?不是永遠跟着黨走的好兒女?怎麼怕風浪?吃不得苦?

今天的香港,不是二十多年前的香港;民間對於「大亨霸權」,有不少聲音。社長強調:「做大亨工作也是羣眾工作」,而他說他本人,只是鄧小平路線的執行者。啊,在他們眼中,只要統戰大亨就夠了;羣眾,是會自動靠攏的。要拉攏大亨,因為「要讓資本主義長期穩定不變,就不能讓『資本主義的香港』垮台了。」而「甚麼是資本主義?就是資本家和親近資本家的精英來經營的主義。」先不說那是對是不對,就這個邏輯足以教大家明白,不論誰作特首或高官,都要「做大亨工作」。

還不只呢。他冷靜反省了二十年,沒有一句說香港的自由,沒有片言論法治的重要,也沒有隻字談我們的民主發展。只提到說,資本主義弄出來的,「當然不是真正的民主,亞里斯多德講的民主是全國人民當家作主……做不到。」那是說,西方的民主,不是真的,不符合古希臘城邦式的做法。不說亞氏本人不欣賞當時的「民主制度」;就用這個來否定今天的民主政制,也不公允,除非你能清楚說明,世上有哪一種民主是「真正的」,同時又是沒有資本主義的。

這,他沒有說。但在抨「主義」過後,社長這樣說:「社會主義民主也一樣,發展到一定程度,蘇聯變成霸權主義了」。如果蘇聯的統治形式,也稱得上「民主」的,那我看不到,世上還有甚麼國家是不民主的。

社長表示:「香港社會崇尚錢和官,誰官大,錢多,威力就大。」真的?我們今天沒有見到一個社會崇尚錢和官,比中國更嚴重的了。社長是視而不見,還是為誰護短?

每個社會,都有缺點。不然的話,大家早活在天堂中了。缺點,需要改,否則沒有進步。在訪問稿中,這可看不到;而新的回憶錄,又要出版了。感慨之餘,只好說:

啊,社長,你真偉大!

2012-03-05

拭目以待的宏願

(載〈蘋果日報〉2012年03月05日論壇版)

樹仁大學的朋友十分客氣,雖素未謀面,還是要我參與他們的通識計劃設計。盛意拳拳,也就應允了。

近日來,在車站的廣告箱上,見有教育機構賣的通識廣告,有「通識科、倫理學」甚麼的。不知該怎麼想。倫理也是個科?有沒有「處世行事科」、「做人科」的?

多年前,在本報一篇評論上,蕭滿章博士早就說了:「通識」不是一個「科」。跟着,當年論壇版的負責人,吩咐我寫這個題目,說要連載天天見報。就一口氣寫了十多篇。他也沒有食言,連續兩個星期刊登。引起了好些迴響。後來更結集成書出版。

恢復四年制需作補充

也曾和教育當局的朋友合作,辦過訓練班、工作坊等。想着:「通識科」已堂哉皇哉進入高中課程,問題已不是該有與否,而是怎樣可以成功?如果還沒有足夠時間去嘗試,就一口咬定它失敗,那也不公道。不過,自己從來沒有遮瞞,我對通識教育的看法,和政府部門的、中學的,甚至我們各大學的,都不一樣。

本來呢,那沒有關係;自由社會,各是其是可矣,不必強求同。幾年前,國內幾所大學邀請,出席演講會,也談我自己的想法,又提到親身經歷那種教育的好處。他們也有意合作,改善素質教育(他們不叫「通識」)。這個名字很奇怪:莫非大學其他學科,都「沒有素質」的?後來因為各種「技術問題」,也推動不了。

我沒有興趣討論最「熱門」的話題:通識科是怎樣考試的?怎樣打分數?題目怎樣出?諸如此類。假以時日,累積了經驗,這些都可以解決。我最關心的,是整個設計問題。可惜的是,大學要恢復四年制了,本來是個良機,利用它來開展。但除了中大,其他的看不到有「大動作」。不少教授私下有憂慮,認為省了中七,在大學不補充的話,本科生畢業時的程度,就會比以前「落後」了。要補充,就不能讓「通識」佔去了新增一年的空間。

結果就是:以不變應萬變。

辦學團體擬來辦私校

如果這真是我們大學的一般立場,那在大學推行「又博又雅」的教育理想,又泡湯了。

可幸,在山窮水盡疑無路的時候,遇上全球享負盛名的辦學團體,有意來這裏創辦一所私立院校;事竟成,大家一定耳目一新。現在說是言之過早,待計劃有了眉目,社會自然會知道。我們拭目以待好了。

但望這百年樹人的宏願,能夠在這個社會開花結果。

2012-02-20

罵人的邏輯

(載〈蘋果日報〉2012年02月20日論壇版)

兩年多前,教育局出版了一本課外讀物,叫《性情真章》,給初中老師同學用的。我負責統籌編輯。我們選了一篇改編自魯迅故事而成的短劇。編者叫孔慶東。改編得很好;看來是孔較早期作品。

過去一陣子,「強國人與狗」的評論,弄得鬧哄哄的。如果大家記得,沒多少個月以前,孔大教授粗言辱罵《南都》,說媚外分裂國家甚麼的,可謂「早有前科」。

罵歸罵。你罵人,總得有個準繩,有個邏輯;不然與潑婦罵街何別之有?我倒想看看,那是甚麼樣的邏輯?

孔教授罵港人王八蛋,因為車廂一幕,見港人國語不標準;車廂不准進食是殖民地主子的文化;很多港人當了英國人的走狗;又不認自己是中國人。

我碰過的兩岸同胞,多了。國語不標準的佔多數。大江南北方言鄉音,長期影響,要短時間改?不大可能。車廂不進食,是禮貌,是公德心。與你是甚麼國人何干?你到紐約坐地鐵違規,給捉個正着,你可以用「文化差異」作藉口,不必受罰?

香港多數人說自己認同「香港人」?也許。但說大家認為自己「不是中國人」的,如果有,也只屬少數。不管怎樣,那跟英國走狗有何關係?說香港不少人不懂中國,不了解她的歷史、文化,等等,相信是的。海峽兩岸的人,不明白過去百多年中,香港所孕育出的一種頗為獨特的文化,不也更多?

至於說,用法治維持秩序,說明港人沒有素質和自覺。那倒奇怪了。然則社會沒有法治,就表示那裏的人有素質了?當今天下,哪個社會的百姓,既有素質又有自覺,但是沒有法治的?抑或剛相反:正因為你沒有素質與自覺,不懂得追求法治,所以社會才一團糟?又或者,世上有的社會,她的人民素質很高,又有自覺,所以不必用法律來維繫。請給我一個例子。

罵人,本不是甚麼好東西,你真要罵,也得有點功夫才行。梁實秋寫過一本《罵人的藝術》讀者可以參考。

如果我是狗,我起碼有狗的道理。強國人,你的邏輯呢?

2012-01-30

迂迴地走路

(載〈蘋果日報〉2012年01月30日論壇版)

在大馬發展法住文化十分成功的,要數霍韜晦。他最近發表長文,要我們重新審視自由與人權,因為,不是說自由和人權不好,而是兩者合撐起的民主政府,解決不了問題。更深層的困難,是因為始作俑者,是資本主義的興起,種下了問題的禍根。它讓人性貪婪發酵,但用自由與人權的名,使自己「合理化」。

好了,這兩柄利刃,現在是「舞過了頭」,製造了諸多災難,要靠政府來收拾敗局。社會安定,靠政府帶領。所以人需要「強勢」政府。但大家又擔心,怕失去自由,很矛盾。要解這個矛盾,我們得重新檢視自由與人權。成或敗,要看大家「有無覺醒」。言下之意,我們該增強政府權力,削減自由人權。

大馬的拿督張曉卿,發表「元旦獻詞」,呼籲中國人「追尋人權崛起」。他認為,主權是為了人權而立,而人權不是為了主權而立。(這點不敢肯定。)如果國家踐踏人權,她的主權有沒有合理基礎,當受質疑。(這點相當肯定。)

他問:當年蘇聯用國家名義,追尋共產主義社會的理想,結果是屠殺了多少自己的人民?對於以百萬計的、給送進鬼門關的老百姓來說,是人權重要還是主權重要?主權,當然是政府行使的。

他們兩位,都不是年輕人,都不會胡言亂語。一個認為人權不足,一個覺得人權過分。大家會怎樣取捨?

人權,不像代數,有具體公式可以計算的;而公式,沒有國界,不受意識形態左右。就不同法律制度下,也會有不同的內容。就理論說,它也沒有一個普世標準,全球公認的。我常說,能好好實踐民權,已很不錯了。縱使是民權吧,你也需要用自由和法治來支起它,否則任何權利都沒有保障的。

自由、法治、權利都要有,你又要有一套經濟制度來配合。假定說,社會主義可以配合的,那就用社會主義吧。老百姓不會理會你用甚麼主義,只要有自由法治權利就行。可歷史經驗,從沒有一個社會主義國家,人民享有那些東西。人性貪婪不見消失,官性貪婪大行其道。好,那甚麼主義也不要,就要好貓主義吧;又或者,不要主義,能解決問題就可以了。

話可以說得很動聽。可惜,人的智慧,追不上人的說話。我們見不到有自由的社會主義,也沒有不貪婪的資本主義。

也許,歷史就是這樣迂迴地走路。

2012-01-09

文明的底線

(載〈蘋果日報〉2012年01月09日論壇版)

數年前,龍應台用公開信的形式,寫了一篇鴻文:〈請用文明來說服我〉。轟動一時。最近,龍大姐又獲邀到北京大學演講,談的是「文明的尺度」。她從五六十年代的中國夢,說到七八十年代萌芽的台灣夢,到民主運動陣痛開花,再度強調那是民主結果前的必經過程。(我不那麼看。)然後在總結時,說了自己的「中國夢」:她希望大國「文明崛起」。文明的準則是甚麼?怎樣去量度?她舉了例子:人對他人有沒有同情心?會不會排斥愛滋病患者?會不會歧視那較不幸的?女性受怎樣對待?等等。

如果要比較兩者,我想最低限度可以說,前者的「政治味道」較濃,後者的重心在「社會價值」。她在演辭中,好幾次提到秋海棠。我自己讀後一再思量:社會價值,因人而異,不足為奇;但那跟秋海棠有甚麼關係?上一代的人,隨國府遷台,那真是大江大海的「割裂」了;他們懷着強烈的「于右任心態」,絕對可以理解。沒有了「鄉愁」,植根寶島,還何來「中國夢」?各種社會價值,放在哪兒還不一樣?那跟南非夢,海地夢,以至其他夢,有何區別?

文明不能孕育秩序,那文明是假的。秩序不能共同遵守,那秩序也是假的。印度人自嘲,說幾千年的古國「不文明」,正因為國家的法律,可以因着宗教種性的理由,使不同的階級可以有不同的應用。直到最近,印度國會才正式提出討論,是否要廢掉賤民階級和附帶的社會標籤枷鎖。從任何角度看,那不是法治社會。

烏坎事件,暫告一段落。據說是因為村代表與當局談判後,得到滿意答覆,所以鳴金收兵,停止所有抗爭活動。討價還價的內容,外人當然不得而知。常識判斷,村長的動員能力那麼強,官府諒也不能信口胡謅。

問題是,為甚麼那麼多人,第一個反應是:他收了多少?莫不是給公安收買了?實情固然未必如此。但這反映了甚麼?

社會上的衝突,不是用法律,而是用賄賂來解決的。起碼多數人是這樣相信。行賄的手段,是金錢,不是法律。法律生成的秩序,可以不遵守,那樣的法律秩序,是假的;沒有基礎的法律秩序,自詡文明,也是假的。一天到晚自誇,說甚麼幾千年文明古國,也只是賣柑者言,經不起考驗。

看來,現代文明的底線,不是民主,也不是社會價值,或同情心,而是法治秩序。沒有了這個,甚麼也保障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