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2-05

有以教我

(載〈蘋果日報〉2011年12月05日論壇版)

因公外出,順道到北美訪友、探親。無意中看到幾回電視節目,覺得很有意思,就給大家略說。

第一回是在「歷史台」或「歷史頻道」播出的。那是個探索古代埃及的故事。從尼羅河兩岸展開,遍訪古帝王墓穴,用科學方法嘗試解開木乃伊背後的謎。當然有解說,但客觀平實,毫不武斷。倒有點像「罪案鑑證科」片集的緊湊。不同的是,它內容充實,富色彩,饒有趣味卻不是娛樂性質。

整個探索過程,歷時數年,花上龐大人力物力。是美國人又借機會宣傳「大美國主義」?錯了。除了主持人,研究隊伍中,美國人佔少數;主力是埃及本地的人員:研究古埃及王國史的、專研木乃伊的、古陵墓學者等,都是埃及不同組織、學會、博物館的負責人;更從比利時請來古代契形文字專家、法國的裹屍布專家,發表各自的冷靜科學判斷。

甚有說服力,儘管結束時沒有結論。

花上偌大的勁,為了甚麼?許多人會問。值得嗎?對主持機構有何好處?怎麼可能受歡迎?合成本效益嗎?等等。相信我們當中,不少人真會這樣問的。我倒想反過來看。是不是正因為我們事事只從盈利着眼,所以媒體生態有今天這個樣子?進一步說,該節目據悉大受歡迎,廣告不絕,不拿政府一毛錢。

這反映了甚麼?

第二回是一個晚間新聞「評論」節目。名曰評論,卻不板着臉孔「作秀」。

受訪人是個競逐共和黨提名的。他是前猶他州州長,也是駱家輝之前的美國駐華大使。(因摩門教徒身份受質疑的競逐者,也不只他一個。與本文無關。不論。)採訪者是節目主播,都有一般美國媒體人物與政治家聊天的特性:多少有點語帶挖苦──說調侃吧,但謔而不虐,沒有人身攻擊。

雙方在台上談,就像閒話家常,常有自嘲字眼。觀眾也笑聲頻傳。那種不矯揉、不做作,帶着微笑又技巧的論國是,時而互相取笑,時而互相恭維,卻是來得那麼自然。

邊看邊想:論政,本來可以輕鬆一點。談話,不宜照本宣科。為甚麼,兩岸三地的人物,都學不會?為甚麼我們的訪談雙方,都那麼一板一眼的,顯得枯燥無比?除了民族性不同,是否有深一層的解釋?

讀者聰明,當有以教我。

2011-11-21

是驕傲還是悲哀?

(載〈蘋果日報〉2011年11月21日論壇版)

許知遠最近一篇文章,提到國內電視畫面上,看到小伊伊下地行走。全文末句是:「真不知,這一畫面是這個國家的驕傲,還是令人窒息的悲哀。」

不是要談許知遠,卻有極之類似的感想。事緣最近香港區議會選舉,塵埃落定。

俗語的勝敗乃兵家常事;總談勝不驕,敗不餒,才是體育精神。從來沒有興趣討論人人可見的表面現象。但有方家發表長文,詳析選情,帶出另一種信息:大字標題說「香港勝選激勵北京,有利中國民主發展」。邏輯是這樣的:親北京的派系,在選舉中勝出,因此打破了北京的民主恐懼情結,不再懼怕議會政治。文中也提到其他,與本文無關,先不去說它。

是作者的看法還是北京的看法,不得而知;北京從來沒有說過甚麼。可信息背後的意識,卻十分不堪。

英國的工黨,法國德國的社會黨,葡萄牙意大利的共產黨,在歐洲議會選舉中勝出,司空見慣;說北京看不見,實在不可能。左翼黨派贏得民主選舉,有啥稀奇?那麼,「打破北京對民主政治的恐懼」,顯然不是因為甚麼派別的勝負,而是另有情由。情由不在派別的取向,而在「親北京」。就像說:你不必怕。看,你的人馬,在民主選舉的遊戲中,不也一樣成功?

正因為他「不怕」了,有可能願意「開放政權」了,會採用某類「選舉」了,所以你才得出那「有利中國民主發展」的結論。如果他還是怕呢?如果他沒有把握呢?反過來說,如果在民主遊戲中,勝出的不是「你的人馬」,你就不要民主了?那就「不利中國民主發展」了?

九十多年前的北京院校學生老師,喊出「德先生」的口號,是因為他們相信,民初的議會,會接受「五四人馬」,所以大聲疾呼,追求民主?讀讀陳獨秀和胡適在《新青年》上的文章,你也許覺得當年的「幼稚」,你不能不感到那時的真誠。追求民主,是因為你相信某種理念,不是因為你知道「你能贏」。全世界的民主制度下,沒有一個黨派是永遠贏的;今天你得勝,明天會輸掉。否則就不是公平選舉的民主了。

該文作者的用意,我不知道。如果這叫「利誘」,從實際角度看,也不見得會成功。你說,民主之利,正利在老百姓能選擇。這個概念,並不包括他們要「親甚麼人」。因為他們親我,我就給他們吧──這叫民主?

這樣的畫面,究竟是這個國家的驕傲,還是令人窒息的悲哀?你說呢?

2011-11-07

雪上加霜而已

(載〈蘋果日報〉2011年11月07日論壇版)

費格森(N. Ferguson)是英國的名人,給哈佛大學請了去當教授。近年不只做學問,更在各大報章雜誌發表評論文章。還是不久以前,讀到一篇挺有意思的。大意謂今天電腦技術,一日千里,以前必須依某種規範來輸入的,現在不必了;因為,電腦把你儲進去的檔,當作圖像來「讀」的。所以,你怎樣寫沒有關係,在你說是文字的東西,在電腦說是點和線合成的圖;而圖,是可以隨便畫的。

他的結論是:電腦技術越形發達,人會變得越蠢!道理很簡單:人人依賴電腦,中小學生不再翻書,不再作文。慢慢的,你不懂得怎樣寫;可你不介意,因多數人與你無別。技術越高,人的文字文化越低:用羅馬字母的人,漸漸連串字能力都失去。

這叫杞人憂天?未必。馮智翔君就表達了異曲同工的擔心。他認為,蘋果的技術巨人逝世前,給世人帶來了一個「新世界」,卻料不到使一個舊世界「黯然而逝」。舊世界者,人用自己一雙手,「抒發感性的雅致符號」的世界也。也就是文字文化的世界。

馮君覺得,這一代國人的書寫能力,是場「大災難」。例子:九成以上中小學老師認為,今天學生「字醜」;筆畫錯、太潦草、欠整潔。也許屬實。問一句:今天的老師,報章雜誌的老編,寫稿的作家,有多少人還明白到「字乃文章衣冠」的?為人師表的,字不也一樣難看?小時候,還見有「衣冠不整,恕不招待」字句;今天,你見到嗎?

這已經積陋多時。根本上是態度問題。但技術倒真會使情況惡化。不必大學,中小學老師,很多要學生用電腦印出作業呈交。做學生的,從沒有「手到」功夫,如何會寫字?再者,今天的手寫板,你不必依筆順,它還是運作的,正因為電腦讀的,不是字,是圖像,是符號。學生求快,不一筆一筆的寫,反正印出來是一個一個的字,我何必端莊工整寫進去?

不過,馮君有一段發人深省的話,值得我們咀嚼:「漢字是中國文化的精神表徵,而書寫的過程是能觸發審美之情……每一個字體都有其獨特的組合意義及美態價值,學習及訓練字體寫得工整及正確,正是從最基本的進路去認識中國文化,去感受文字符號背後的思想內容。」

馮君沒錯。可我覺得,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自從小學不臨帖,中學不默書,我們就放棄了記字和寫字。電腦植字,雪上加霜而已。

2011-10-24

請回頭看

(載〈蘋果日報〉2011年10月24日論壇版)

大約是五年前吧,在同一塊園地上,發表了一篇叫〈辛亥失憶症〉的小文。到了今天,說是紀念武昌起義一百周年的日子了,我們失憶如故。近年坊間所見「辛亥東西」,掌故憶舊軼事者多,深刻反省者少。年輕一代問何謂辛亥,答「推翻滿清,建立民國」而無他。那是教科書的條文,不是歷史認識。

辛亥之後其成其敗,一無所知,那我們再紀念多一百年,也無濟於事。

兩岸團體合辦的所謂學術研討會,更教人啼笑皆非。寶島學者提交論文,整個結論給刪掉。內文字眼未經同意而修改。無法辯白,逼着在大會上「揭疤」。內地學者依口徑演說,謂要紀念三大革命:辛亥革命、共產革命、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革命。若然,恐怕我們的命,還得革下去。

中共召開官方紀念活動,少不免呼籲一番「回歸祖國」,「共創統一大業」,「完成孫先生的革命遺志」,等等。說「回歸」祖國,使我想到一個故事。

假定今天南北戰爭再度爆發。北方美利堅合眾國的總統叫林肯,南方各州仍自號美利堅聯盟國。(Confederate States of America是當年的「國號」。)總統仍叫戴維斯。南方堅持恢復奴隸制,北方反對。唯一區別是:今天是南方勝,北方敗。合眾國政府撤退到阿拉斯加。聯盟國控制美洲大陸。中間是一道天然屏障。林肯和他的繼任人,堅守合眾國憲法。世界各國政府,轉而承認佔有原合眾國土地的聯邦國。至於她是否行奴隸制或甚麼制,沒有多少人會理會。

合眾國政府頭上,固然沒有光環;合眾國也不見得是個好國家。但掙脫英廷的桎梏而獨立的,是合眾國,那無可懷疑。聯盟國是從合眾國這個母體分裂出來的;獨立戰爭時,還沒有聯盟國的影子,也是不爭的事實。先後次序分明,毫無含混之處。

那麼,聯盟國向合眾國喊話,要她「回歸」,就很滑稽了。真箇是「回」歸,只能是後的「回到」前的,正因為前者是母,後者是子。無母何以有子?怎麼會母親「回到」兒子那裏去的?

除非,那是古代希臘悲劇的東方版:兒子有的,是弒母情結。那另當別論。

不,你會說。他們是要你回到黃河長江的中土。文化回歸?這是哄誰來了?

不必說回歸。就回頭看。也不必看大江大海,就看林覺民的絕筆也是夠了。

不知道這些,你也不會知道為甚麼有辛亥革命。

2011-10-10

為甚麼不可以?

(載〈蘋果日報〉2011年10月10日論壇版)

湖南省有一家「國企民營」的衞星電視公司,先前播出一系列名叫《快樂女聲》的節目。該節目前身,叫《超級女聲》,是個比賽安排;參賽者誰勝出,是給觀眾用手機打短訊到台,用投票決定的。當局不滿,叫停。

於是「超級」變成「快樂」。但全國各地觀眾還是很捧場,而《快樂女聲》仍然是個比賽節目。電視台就學乖了,限制只有現場觀眾才可參與投票,選出他們心中的優勝者。結果還是不行:節目給改為「家居工作的實際情報」。

宣佈停播,官方的理由是節目超時:有時播放時段超過預定的九十分鐘,而且不當在黃金時段播出。固然不會提到的理由,相信包括了節目「粉絲」眾多,搶了中央台黃金檔節目的鋒頭;表演者外表「不正當」:今年的優勝者像個男的;參與者臨時有諸多「未經審定」的「爆發」。

重慶在唱紅。中委會快要召開周年會議,主題和「社會主義文明的偉大發展與興盛」有關。領導班子明年要宣佈新領導層。當局當然不希望老百姓有歪念,以為可以學《快樂》一樣,用自己投票來選出優勝者。

在京的《經濟觀察家報》,在它自己的網站上,發表評論文章,認為當局最關注的,是《快樂》節目的觀眾投票問題。有人曾經在網上說:使我們能在中國的選舉上投票,就像《快樂》節目上一樣,我們一定會參選角逐。文章說,那樣的表達太「敏感」。

另一份《環球時報》,英文出版。意見相反。它認為主要問題在「粉絲」的「盲動」、「內定投票」等。它說該節目表示出「不民主的因素」,像「不守規則」、「合謀行騙」、「利益輸送」等,使整體變得不公平。

這讓我記起文革期間,一個化名 Simon Leys的澳洲學者,出版了轟動一時的《中國的陰影》,描寫了當年唱紅背後的黑色,像兩個中國。前不久,艾未未也在網上發表了長文,同樣說了兩面不同的北京。一個是萬紫千紅的:是個權力與金錢的世界;另一個,是小百姓感到孤立無援、絕望的世界,沒有司法公正和人民可信賴的世界。

當然,任何社會,都會有兩個世界。像我們的香港,不也一樣?但大家可以說出來,可以面對,可以想辦法彌縫,可以公開表達意見,可以用投票方式嘗試有秩序的改變,更不必說讓現場觀眾選出優勝者。

《快樂女聲》節目,我沒有看過。但現場觀眾投票選出優勝者,為甚麼不可以?

2011-09-26

請守法

(載〈蘋果日報〉2011年09月26日論壇版)

去年八月,幾個香港旅客在馬尼拉喪生。不少人感到不滿,不只是因為死了多少人,更是因為當地警方上下不專業的表現。

今年八月,幾個香港市民在不同地區,受到不合理對待。很多人感到不滿,也因為我們警隊「不專業」的表現;而香港警察,號稱是「亞洲最優秀的」。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大學事件上。我倒願看看另一宗問題。我得先聲明,我們評論事情,要冷靜客觀,但也只能憑可見的資料下判語。假如別有內情,那就不是局外人能知曉的。不過,假使內情是「不可告人」的,那縱使我錯了,你不能怪我;假使內情是「光明正大」的,那你當公之於世,教公眾明白。

事件並不複雜。副總理要到某屋苑「家訪」。當時在該地,出現了一個身穿「平反六四」T恤的人。他是當地住客。有幾個「黑衣人」現身,把他「架了出去」,扣留了一段時間,直到副總理離去為止。

首先,警察的職責是甚麼?相信最主要的是維持社會治安,保障每個人的安全與自由。這樣說應無異議。

問:警員在合理地懷疑某人行將犯法,可以拘捕他。那人據說當時喃喃自語。那不是罪。何以妨礙他的人身自由?

問:「六七暴動」時,海報標語遍地開花。直到港英政府成立反煽動罪以前,從不取締。特區政府有明文規定,穿六四衣是犯法的?

問:扣留他,因為遊蕩條例?那不成立:他在家附近。

問:他當時身上藏有「攻擊性武器」?沒有。

問:他公開威脅到他人的人身安全與自由?沒有。

問:幾個黑衣人,清楚表示警員身份?沒有。

如果黑衣人是便衣探員,他們的行為是越權。如果是非本港警員,即更糟;法例規定中國公安不能越境辦案的。否則不必說一國兩制了。

問:事發時,附近有市民有警員;眾目睽睽下,一個公民可以給黑衣人隨便「帶走」。自由社會的人身自由何在?執法人員所依的法何在?

並沒有聽說那個人的行為啟人疑竇。也沒有人指控他有暴力行徑,要脅到他人安全。他當然不是去歡迎總理的,但他有權自由出入該樓宇。

事後說他多年前有甚麼「記錄」。啼笑皆非。那跟此事何干?

2011-09-12

誰的安排?

(載〈蘋果日報〉2011年09月12日論壇版)

在這塊園地和大家一起反省問題,從來不愛趕時髦。熱門話題講者甚眾,不必多我一張嘴巴。何況,很多事情,得冷靜下來,才好有客觀的評斷。像不久前在香港大學發生的「事故」。很多人談論警方的手法。(自己認為警力用得不當;不過這不是本題,不論。)我倒希望想想另一個問題。

事緣某雜誌報道說,內地留港學生質疑,問「如果那天坐在那張『龍椅』上的是英國首相」,那麼本地人是否會批評那是「獻媚」?答案是「肯定不會」。如此「中英有別」,足「反映了」港人的「殖民地鄉愁」云云。

說得太肯定了。我就不同意這個「鄉愁」論點。且讓我也說說我的觀察。

一般來說,大學一年中,有不同形式和規格的典禮:有的比較輕鬆隨便,有的比較莊重嚴肅。畢業典禮、榮譽學位頒授典禮等,屬後者。行禮時,有一定程序和儀式。所以參與的人都穿上禮袍,當然不包括坐在台下的來賓。但這與身份無關:英國首相或玉皇大帝,只要坐在主禮台上,就得尊重大學的禮儀。不要告訴我,副總理的助手沒有交帶;也不要告訴我,大學沒有知會那是甚麼典禮。知而不守,那是無禮,也就是不義。

大學的典禮,很多時候都有嘉賓。禮儀上,一眾嘉賓是共坐的。這一回,嘉賓包括前港督衛奕信。他在任內是港大校監。每年學位頒授典禮,就是他坐在那張椅上主持的。按傳統,那是校監的座椅。曾校監(那是他的官式身份)都沒有坐上去。副總理也不見和前衛督共坐。如此,也是安排不周,那也是不義。

多年來,美國有個不成文的慣例,就是新任總統上台後,會獲哈佛或耶魯(或其他院校)贈以榮譽博士學位。他要和別人一樣,穿上禮袍。還有,他並不坐在主禮人的席位上,而是與其他同時拿榮譽的人士,一起坐在來賓席上。禮成,他才來個壓軸演說。但那是儀式的一部份,沒有人覺得突兀。他演說時,是穿着禮袍,站在台上說話的。很簡單:尊重大學典禮的安排,是禮貌。連禮貌都沒有,那更不義。

鄉愁論的背後,說穿了,是媚外意識。我不媚外。也不用上獻媚等字眼。我說不義,也沒有錯。《論語》教的:事之宜,謂之義。處事不周與無禮等,皆可謂不宜,也就是不義。君不見,縱然是英國女王,在主持國家大典時,不也穿上王袍?

2011-08-22

好讓大家知道

(載〈蘋果日報〉2011年08月22日論壇版)

寫評論文章,本當有評有論。這一回,姑且破格,做個報道員。你來評論。

德國銀行的朋友告訴我,本來該派往德國受訓的鐵道部人員,實際成行的,只一小撮。本應全期受訓的,他們十天就回頭了。

○七年四月,中國公佈了《動車組管理辦法》。二章二條規定選拔條件:擔任司機職務兩年以上,並安全乘務十萬公里以上的現職電力機車司機。○八年二月,西南交通大學向北京機務段送了三十名大學生,四月份開始實習。八月份京津城際鐵路通車,三十人正式成為司機。真正學習時間僅半年。

二○一○年十二月十四日,《人民日報》介紹中國第一個動車司機時,說因為「上級下了『死命令』:培訓時期十天」。就用十天時間,把第一列時速三百五十公里、世界最先進的高速動車組,開回了北京。

在港求學的內地同學,在社交網站上說:鐵道部歷來堅稱,中國高鐵技術領先,且早已承諾列車無追尾可能。官方的雷擊理由,令人懷疑,世界最先進技術,何以無法抵擋司空見慣的雷雨。又說,前往溫州救援的中央領導,需要吃住在距離出事地點二十多公里、溫州最好的酒店香格里拉?面對所有質疑,鐵道部沒有合理解釋。

日本的子彈火車,營運四十七年,只有一乘客死亡:他給車門夾着。德國高鐵出事,善後公開、透明。搜救工作持續三天,投入近三千人。事後全線停止運作。鐵路總裁親訪全部遇難者家屬。查明車輪出了岔子,全線更換,三個月後才恢復通車。

洛克比空難,碎片四百多萬塊,散落距離超過六十五公里。千多名調查人員,搜集全部碎片,在附近一個佔地五英畝的停機庫,花三年時間,幾乎完全還原了飛機。查出是人為因素,具體拼合後,找出了爆炸出自哪個行李箱,因而知道犯罪元凶可能是誰。

七二三車禍,我們不夠一天,宣佈埋車。不夠六小時,宣佈救援結束。七二八,新上任的上海鐵路局局長安路生說:事故主要由於溫州南站信號設備在設計上存在嚴重缺陷……嚴重缺陷還通車?

北京朋友說:人們讚嘆過「高效的極權」、「中國模式」。車禍表明,這種高效的本質多麼脆弱。它的效率,建立在驚人的殘酷之上,它可以如此快速地放棄搶救,如此迅速地掩埋車體,在新列車通過時,舊車體殘骸還無助地躺在橋下,死亡的名單還秘而不宣。

報道,好讓大家知道……

2011-08-08

你有何感想?

(載〈蘋果日報〉2011年08月08日論壇版)

上回談及抗戰期間,中共中央的報章,怎樣撰文祝賀美國國慶。朋友轉載在「非死不可」上,引來不少人「跟帖」。也有不少提問,要我顯露更多該兩篇社論的內容。

冷靜想過,那樣做的意義不大。值得大家反省的,是今是昨非、今非昨是的問題,是報章發表文章,該有怎樣態度的問題。多年前,《明報》的口號是:事實不能歪曲,意見大可自由。應該是新聞工作者的座右銘了。拿着這條準則,讓我們看看另一篇社論,看看昨天和今天的事實和意見。

傑斐遜(Thomas Jefferson),美國第三任總統,《維珍尼亞宣言》(Virginia Declaration)的草創人。《宣言》成為日後《獨立宣言》的基調。《新華日報》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三日的社論:〈紀念傑斐遜先生〉中,說他是《獨立宣言》的起草人,不能說不符事實。但說他是《權利法案》(又叫人權法案。早期叫人權清單。)的「倡導者」,「要把人民的權利法案明確地列入美國憲章裏面」,就有問題了。美國憲法頭十條修正案─也就是「權利法案」,是個妥協下的產品。當時的反聯邦黨人認為,憲法未足以保障每個人的自由,拒絕簽字。結果才產生修正案。說他同意內容或可,說他是倡導者則不可。

跟着一段是這樣寫的:「人有天賦的人權,人的自由與尊嚴不該為不正勢力所侵犯與褻瀆,人民是政府的主人而不是奴隸……早已經是全人類共知公認的常識了。可是,在今天……世界上還有根本不承認人民權利的法西斯,還有……想用一切醜惡卑劣的方法來箝制人民自由、剝奪人民權利的『法規』,『條例』,『體制』;還有想用『民主』的外衣來掩藏法西斯本體的魔術家和騙子……」大義凜然,是不是?記着,這是中共官方的社論。自由、尊嚴、人民權利,那是當年中共向國府要的。可是,在今天,是誰向誰要了?

還不止呢。他們說,要世界和平嗎?「我們就必須根絕任何一地任何一國的干涉人民自由權利的法西斯思想與體制。」更說,《權利法案》所以重要,因為它「為人民所有,可以對待全世界上任何政府(不論其為一般性的或特殊性的政府),公正的政府不應拒絕或加以干涉。」真高瞻遠矚。早看到人的權利,不論任何政府都要尊重,不分性質。那是說,你不能用國情不同作擋箭牌!中共自己說的。

社論引《德黑蘭宣言》作結:「讓……各國人民……不受暴政摧殘,而憑他們多種多樣的願望和自由的良心而生活。」

今天重讀這些文字,你有何感想?

2011-07-25

看他們祝賀美國國慶

(載〈蘋果日報〉2011年07月25日論壇版)

上文刊出,剛過了美國國慶日一星期。美國人一般把它叫作獨立日,都不是用獨立成功日算起,而是拿簽署《獨立宣言》當天作紀念。按其實,當天以前,衝突早爆發,只不過十三州的子民與朝廷,還沒有正式決裂而已。

倒不是要談美國國慶。今年當日,北京指摘美國無理干預南海問題,弄得很不和諧。多年來,官方直斥彼邦向外輸出民主,強要他人接受人權自由是甚麼「普世價值」,罔顧中國國情,等等。這類言論,大家耳熟能詳了。讓我在這裏報道另一類,總教人耳目一新的。

「在中國,每個小學生都知道華盛頓的誠實,每個中學生都知道林肯的公正與怛惻,傑佛遜的博大與真誠……是他們使年輕的東方人知道了人的尊嚴,自由的寶貴……美國在民主政治上對落後的中國做了一個示範的先驅,教育了中國人學習(上述三人),使我們懂得了建立一個民主自由的中國需要大膽、公正、誠實。」

這是我寫的?殷海光寫的?都不是。它出自一九四三年七月四日的《新華日報》社論。也就是中共的官方立場。說是統戰立場也可,反正不是重慶的《中央日報》寫的。

當然,那是抗戰,是「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對象」的年代。「和諧」得不得了。那樣的頌辭,今天看起來,也難為情的。那樣寫,為了目的;文字,只是一種手段。不過是肉麻了一點,倒沒有故意歪曲。是祝賀盟邦國慶嘛。

再看另一段。

「美國的民主派領袖傑佛遜和傑克遜,美國民主黨的這兩個創造者,在他們的鬥爭中甚至被他們的政敵指為『共產主義者』和『赤化分子』」。那是個馬克思還未出生的年代。傑佛遜的政敵固然有,可從沒聽過那樣的指控。恕我寡聞,十八世紀何來赤化分子?

「美國窮木工的兒子林肯……他與馬克思所領導的美國共產主義者和歐洲共產主義者也是合作的……這樣,他就更有理由被當時的反動派指為『共產主義者』和『赤化分子』了,以至最後這些頑固分子竟然暗殺了他。」

馬克思在歐洲遙控南北戰爭?在劇院行刺林肯的,是個同情南方的人。讀美國歷史,從沒有聽說過,林肯的政敵,是因他屬「共產主義者」和「赤化分子」,所以刺殺他的。這樣說,不知是何所據而云言。美國的史學家見到此論,不知有何感想?

那是同報一年後的同日社論,也是為慶祝美國國慶發表的文章。文章結尾說:「民主的美國已經有了它的同伴……這是中國共產黨和其他民主勢力。」

看官,你道如何?

2011-07-11

該肯定甚麼

(載〈蘋果日報〉2011年07月11日論壇版)

上軌道的法治秩序,對個人自由的尊重,是文明社會的底線。我說文明社會,不說民主社會,因為相信,就是沒有民主,也可以做個文明人。如果你有一套民主形式,但人的權利不受法律保障,社會落後到村民會因一口井而械鬥,兩性地位明顯懸殊;那你的社會能文明到哪裏?

說是個人取向吧。看來,這取向與不少「為人師表」者的觀點,頗有距離。兩周前,我在這裏談到的調查報告,是我們教育學院辦的。受訪的有二百五十多所中學,近八百個老師。(上文說五百。錯了,抱歉。)除了談及兩點主題外,還有好些問題,值得大家細想的。就讓我來提問吧。

不少教師仍寧枉毋縱

個別人的行為,在你眼中可能很不合規矩,除非法律明文禁止,否則你不能懲罰他。是嗎?近三分一受訪者說不是。

寧錯判讓疑犯脫罪,也不可寃枉入人以罪。是嗎?四分一說不是。

中國傳統法制思想,是寧枉毋縱的。「寧可殺錯一百個,也不放走一個。」記得嗎?這跟普通法寧縱毋枉的精神,背道而馳。要有寬容的社會,你怎樣選?

問:為對付黑社會(例如三合會)活動,警方可以用秘密刑訊(以前台灣叫刑求),因求取得證據而可折磨疑犯?你會說,那警察和黑人物有何區別?超過三分一說,那是可以的。

又:法院可接受非法取得的資料,作呈堂證供?那有甚麼不可作證供的?超過三分一說可。

為求目的,不擇手段,可乎?曰:不可。然則為甚麼可接受這些?

問:調查人員為了查案,可拆看我們的函件,不同形式的私人通信,等等?超過一半說是。

為促進社會秩序,政府可在公眾場合安裝閉路攝錄監聽器?奧威爾在《一九八四》中,就寫到這個,說是極權政府的工具。五分四說是!

政府可因政治考慮,限制公民(是公民,不是外國人;後者情況不同。)的進出境自由?餘此類推,限制他的資產調動自由?限制他的婚姻自由?類推,是我的。原題的回覆:超過四分一說是。

政府有權禁止法輪功活動?甚麼叫宗教崇拜自由?使我的崇拜行為破壞社會秩序,干預他人自由,你固然可以把我繩之於法。否則何以禁止?何以不禁其他?是不是有「大人物」不滿,所以要禁?答案:四分一以上說可禁。

還是肯定了法治與個人自由,才進一步追求其他好了。

2011-06-28

通識老師的常識

(載〈蘋果日報〉2011年06月28日論壇版)

大半年前,在這塊園地,發表過一篇淺文,談「文明社會的底線」。大意謂法官必須能獨立判案與量刑,也就是司法必須不受干預。文章刊出,友朋取笑,說那直是「常識範圍」的東西,何用你鄧某人在報角囉囌。當時就想,他們也說得對,也許自己太杞人憂天了。

最近見各大中英文報章上,刊登了一份調查報告,才發覺,我沒有「杞人憂天」。

在國內的大學,他們叫素質教育。在台灣,他們叫通識教育。在香港的大學,也設有通識學部。如果問:按照通識學院的標準(不是我們咱家的標準)來評定,哪個達標?我會說,三個都不及格。當然,各有不同的背景與情由,也各自花上不同的資源在改善。但起碼,那是大學的課題。

我們的教育部門,在高中推行「通識科」,是必修的,將來要用考試來評核。科分六大範疇,花三年學習。按常理推,每所中學總得有三位教師專任。高中教師多年來,皆專任;一般來說,你任教的科目,就是你在大學的主修。但通識不是一個科,所以我們的大學,沒有「通識系」。可以想像,各老師是從本來科目(不論物理還是地理)抽調過去的。明白到他們沒有「底子」,所以當局早安排了訓練課程。結果怎樣?

「通識」可以通過如此「訓練」去「教」的?

調查報告,按隨機抽樣,訪問了五百多個教師。就人數比例說,這個「樣本」不可謂小。(固然,調查可以有偏差,可以不準確。)但結果卻教人憂慮。為甚麼?

因為,據報道,相當大比例的受訪者認為,法官應該聽取民情,判案當「順應輿論」。還有,政府只要認為「合乎公眾利益」,在推行公共政策時,不必太理會「法律小節和約束」。

全世界沒有任何政府會說,它的政策是「不符合公眾利益」的。就定義說,行政部門的職能,在忠實執行法律。假如認為,守法會變得阻手礙腳,所以繞過它好了,免得麻煩;那要法律來作甚?說法官斷案應順應民意,就更離譜了。判案只一個標準:法律。可以不守的法律,沒有尊嚴;那樣的社會,沒有公義。一時一地的民意,往往靠不住。如果法官要順應輿論,那不如「公審」。不是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果真那麼雪亮,就讓群眾判案好了,何須法官?更不必有獨立的司法制度。那把法院一併去掉算了。

這是為數不少的高見:我們通識科老師的常識。

近乎「常識範圍」的觀察與反省,看來並不那麼「常識」的。

2011-06-13

有包容 無鞭策

(載〈蘋果日報〉2011年06月13日論壇版)

五月中,明報創業五十二周年。報業集團張主席送上獻詞。全篇論歷史、說功過、談期許,條理分明;相信是思慮而後成文的。

張君支持文化事業,大家都覺得他很有魄力。他的誠意,我不懷疑。起碼,真姓實名寫文章,不像那些化了名吞舌吐吐的。

全文不短。報刊上白紙黑字刊行。讀者可找來看。就事論事,我不可能每一點都詳說。就談談自己的觀感吧。

獻詞提到中國社會在變,稱讚經濟發展的成就。那也屬實。說那是胡溫領導的功勞,「告別了共和國歷史上的動盪與不安」。如果今天沒有動盪與不安,我們不需要叫出「維穩」的口號,不須「要和諧不要衝突」。也許,你會認為,蒙、回、藏地區的騷動,各省分的警民對峙,甚麼甚麼日子來了,立即緊張兮兮的,軟禁的軟禁,拘捕的拘捕,等等情事,都不算是「不安」。那甚麼才算?

那舉國體制 不是民主

他拿汶川大地震的情況,與外國災情相比,並盛讚中國的重建成功,說那是因為「發揮了舉國體制的力量」。還有,京滬高鐵能建成,同樣是那力量的展示。先不論為甚麼要拘禁調查汶川地震死難名單的人。重建能有多少成功,海外──包括香港的捐款贈物──出了不少力。但那不屬體制的東西。說「舉國體制」,也只能是說集權力量。理論上說,在某些公共政策上,集權體制來得比散漫的自由社會要有效率,人所共知。那為甚麼不乾脆說,我們選集權好了,不必吵吵嚷嚷的?

拿這個跟百年前的清末民初比較,合理嗎?盛稱今天優於當年萬倍,因着有個「舉國體制」,使人想起當年西單民主牆上的名篇:要民主還是要新的獨裁?那舉國的體制,一定不是民主的。

然後輕輕的說:不要用行政來主導司法,拒絕黨大於法的誘惑。咦,這說給誰聽的?誘惑,是一些東西我要擁有,但還沒有到手,才能成立的。連槍桿子都得靠黨來領導,司法不用黨的行政主導,用甚麼來主導了?文革後,彭真面對「法大還是黨大?」的問題啞口無言;時至今日,仍舊無言。這叫「誘惑」?假如我是領導的頭頭,我一定問:那我主導誰?

給現況說項,要大家「予以祝福,予以理解;予以鞭策,也予以包容。因為一個國家發展的進程,尤其像中國這樣一個積澱非常深厚、頑固,並存在着千頭萬緒的大國,一切的改變,不可能一蹴而成……。」

好說好說。真是包容得緊。奇怪,何以民國三十八年,沒有人給中共說同一番話?

2011-05-30

基辛格與明天

(載〈蘋果日報〉2011年05月30日論壇版)

當年的美國國務卿基辛格秘密赴北京,晤毛、周等人,給尼克遜訪華鋪路。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翌年雙方發表《上海公報》,七年後美國把駐華大使館,從台北遷到北京。隨後的東亞序局,今日仍然。

這個給徐東濱戲稱作「周身格」的人物,突破中美關係後又與北越的黎德壽簽署「和平協定」,雙雙獲得諾貝爾和平獎。跟着是美國撤軍南越,越戰結束。隨後的局,是不知多少人在投奔怒海時,葬身魚腹。

今年,基辛格八十八歲了。他沒有寫回憶錄說越南,卻剛出版了一本他引以為傲的書論中國。沾沾自喜,是因為他認為,華盛頓北京能聯手,組成「半同盟」,抗蘇聯擴張,是他穿針引線的。「同盟」未能維持下去,因為天安門事件後不久,蘇聯解體,使兩方失去了「共同目標」。

三國故事給說成戰國故事

一九六九年,美帝蘇修都是頭號敵人;中國在烏蘇里江珍寶島上,和蘇聯老大哥幹起來了。外交界盛傳的消息,是蘇聯要先發制人,用核武攻擊中國。美國反對。結果中美聯手,蘇修「陰謀不逞」。書中說法不同。據說偉大舵手考慮的,是印蘇日結盟,包圍中國。怎樣突圍?他採的,不是甚麼列寧戰術,而是秦克六國的遠交近攻策略,還有就是蜀漢之計:聯吳抗魏。那明明是三國的故事,不知怎的,都給說成是戰國的故事!

他在書中又強調中國人重視孫子兵法,認為他們玩國際關係的遊戲,用的是圍棋的方法。在書中不斷出現的名字,是圍棋。他覺得,舵手戰無不勝之術,並不來自馬列,而是來自他的偶像秦始皇。因為碰上難題時,中國人的解決辦法,是向老祖宗的智慧尋求;基辛格就說,這和胡溫推崇先秦儒,尤其孔子,同出一轍。他甚至說,胡溫要的,不是稱霸世界,而是「大同」。

不能調和的世界永無希望

可他同時認為,美國在六四後制裁北京,是不智的。因為,西方人的人權和自由等觀念,並不能轉到一個幾千年來,用不同觀念形成的文明身上。兼且,西方人不明白,傳統中國人對混亂的恐懼。他甚至認為,韓戰,是兩個互不明白的文化衝突。衝突的因子,仍然存在,也因着同一文化相對論。

這類言論,在很多地方都頗有市場。我倒不會那樣看,如果文化相異,就不會溝通,不能調和,那世界永無希望,因為和平是不會到來的。如果中國文化不懂變,不求變,那麼中國人永遠不會有人權與自由,因為文化不同,價值各異,沒有「普世」的。如是,我們也不必追求甚麼民主法治,因為文化只會衝突,不會融合。

那不會是我們要的明天。

2011-05-16

欲蓋彌彰

(載〈蘋果日報〉2011年05月16日論壇版)

中國派出代表團,到美京出席雙邊務實會議。面向媒體時,互相指摘一番,在所不免。面向別人的批評時,我們的刺蝟心理,表現淋漓。某外交官員,在場外接受電視台訪問,說外人「幼稚」,因為他們看中國事「太簡單」。「中國是文明古國,歷史悠久,又人多地大,事情十分複雜」。所以「你總不能要她一下子變得完善,總不能把中國事看得那麼簡單」。

有點冠冕堂皇。歷史悠久的文明古國埃及,也夠複雜的吧?我不知道,面對反對聲音時,他們為甚麼那麼笨,不曉得拿這套說詞,當作擋箭牌?莫不是,你歷史悠久,文明古遠,就可以不守協議?就可以不按牌理出牌?如果「國情複雜」,就可解釋一切,那你大概可以永遠解釋下去的。

要自辯 總當得體
無獨有偶。這兒有個大西洋彼岸的故事。事緣著名周報《經濟學人》前星期撰文批評「拘禁艾未未」事件。駐英使館人員立刻反擊,致函該報,提出反駁。

首先,英人評論,足見不尊重中國司法主權,意圖干涉內政。今艾君的藝術活動,不受限制;政府調查的,是懷疑他有經濟犯罪。這不涉人權,也不涉言論。

中國是法治不是人治,更不是少數統治。西方人以為她只要經濟不要政治改革,那跟理論與實際都不合。

在共產黨領導下,各級人大建立了更佳的民主與法治。黨內民主決策更進步,也再沒有終身制。

中國公民的權利與自由,受法律保障。他們有遷移和移民的自由,就業與留學的自由。中國有四億五千萬互聯網用戶,超過一億人有宗教信仰。(看,哪能不複雜?)一個國家的發展路向,得由該國人民自己按實際情況決定。(外人不得置喙。)任何嘗試製造不穩定的,中國人民都不歡迎。

中國與西方在民主與人權問題上的紛爭,應在平等互重的基礎上,建立對話。任何攻擊中國的人,當自問:誰在壓制他人來了?誰在製造衝突來了?

這是如實報道。

冷靜看看。除了首段,下面文字,跟艾事何關?一番辯解,只是自衞機杼的表現。要自辯,可以,總當得體。現在贅詞一大堆,徒增欲蓋彌彰之感。

要到哪一天,才真正和別人平起平坐?

(代郵:拙著《福樂的追求》已出版。各大書店有售。)

2011-05-02

經濟「犯罪」

(載〈蘋果日報〉2011年05月02日論壇版)

根據官方的報道,拘禁艾未未,是因為「懷疑他有經濟犯罪」。我不是官,也不是艾;他有沒有犯甚麼罪,我不知道。如果還未有查清楚,就一口咬定他是有是沒有,都不合理。這是常識;不必多說。

不過,平情而論,假如查實有據,就起訴他好了。沒有證據,甚或證據不足,你得放人。總不能說,我懷疑你,所以就把你關起來,不知下落。待我「搜集足夠的證據」了,才給你定罪;要待多久?不曉得。搜不夠證據怎辦?不曉得。早前三令五申,不是已取消了行政指令的拘留審查?那只要你「懷疑」任何人,就可以把人家關起來了?那和史太林、希特勒,有何區別?

倒不是要談艾事的。

四月七號,浙江法院聆訊五小時後,給一個二十九歲的女商人判處死刑。理由:經濟犯罪。控方指她在「集資」時「訛騙」。她頗有傳奇。中學沒有讀完,自己跑出來開美容店,給顧客注射羊胎素而賺了一大筆。

不幾年,《中國日報》報道,她已建立了自己的企業,進軍地產、酒店業。總資產超過三十八億人民幣。曾經給宣傳為經濟改革的奇蹟:一個平民百姓,白手興家,成功開展了自己的帝國。

07年被捕。09年終定罪。法院說她從不明來歷的地方,募了七億七千多萬。涉案的另三人,得坐長牢;兩人與農業銀行有關,另一是黨幹部,但實情卻不得而知,因為聆訊是閉門的。何時才開門?司法不公開,大家只能猜。

倒不一定是瞎猜的。有說她「太揚」。有說她牽上的「大人物」太多。有說她「在體制外籌款」,犯忌。今天,多少企業家不也在體制外籌款?怎麼只抓她?如果說,她答應投資者的回報率,高得不合情理,是騙局;這究竟該讓誰人來判斷?說艾未未抄襲別人的作品?該是那「別人」去判斷、去申訴,還是該讓政府來檢控?

商人與敵人 一線之隔

一個較近可能的說法,是她放高利貸,利息很高。借貸者無力償還,先下手為強,利用內部的政治關係,把她拿下了。

很多人很苦惱。因為,今天在中國營商,你要有手腕;經過體制來集資:貪污費用的交易成本太貴。現在,這可以是罪名。人民的商人與人民的敵人,一線之隔。不公正不公開的司法程序,只會把事情弄糟。

不是有了合理的司法程序,就萬事大吉了。但連這個都沒有,其他不用想了。

2011-04-18

可信?不可信?

(載〈蘋果日報〉2011年04月18日論壇版)

搶鹽鬧劇,早告落幕。

「大核民族、鹽慌子孫」,是網上的流行語。人家是否大核,咱管不着;作鹽慌子孫,不覺得有甚麼光彩。中央電視台的崔永元說,子孫搶鹽,不全是他們的錯;最重要的,是鹽慌政府「缺乏一言九鼎的誠信形象」。北大新聞系教授胡冰的感嘆:「工業時代的政府,治理着農業時代的國民,面對的卻是信息時代的全球化社會」。

我在揶揄同胞的行為?非也。我們自己不就上演過一齣盲搶鹽荒誕劇?有資格取笑別人?

官方媒介也談信心危機

西方媒體,流行這麼一個說法:中國的事你不能相信,直到官方否認為止。溫總在三月五號說,中國過去幾年的傑出成就,就是大眾對政府的信心增強了。言猶在耳,旋生鬧劇;連官方媒介也談到「信心危機」了。

浙江也許是鬧得最「凶」的省份,出現過一天搶買四千噸。溫州市據說是經濟改革最成功一個模範,市民把超市儲鹽搶個精光。三月二十號,省會杭州的警方宣佈,逮捕了「在網上散播謠言」的人,囚十天,罰五百元。

事件平息了?大家不再反省了?《河南日報》的網上評論說:為何如此?因為他們不信任政府。否則他們會信賴當局有能力應付的。《法制日報》──這是北京地區的報紙了──也評說,在危機中,公眾沒能力理性考慮問題,根源在政府的失敗:在平常時,你沒有給百姓自由去判斷事情。

年初,同是浙江省,那位錢姓村長,給卡車輾斃。官方說是意外。村民不信。網民更不信。當局禁止跟進報道。故事還有下文哩。村長位缺,要補選。有縣政府提名者,也有與錢君政見相同的表親參選。縣委掛上大紅布條,警告村民不得「破壞選舉」。村民不忿,聲言投票日武警到場,他們就集體杯葛,不投票。

結果呢,警方讓步。三月九號投票。村民踴躍參與。延到翌日凌晨三點,群眾聚在公所不散。宣佈結果,表親大比數勝出,在場村民歡呼叫好。他的態度?不信任錢君死於意外。也就是說,不信任政府所說的。

這件事情,刊在三月十一號的《法制日報》。傑出的成就?還要等一段日子吧?

《南都報》曾批評說,搶鹽者愚蠢。也許我們都愚蠢。不過,如果政府是可信的,即令大家愚蠢,又何妨?

2011-04-04

反智型社會

(載〈蘋果日報〉2011年04月04日論壇版)

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納殊(John Nash),最近蒞港訪問,到不同場合演講,談他最近研究「博弈理論」的心得。聽說,大學演講廳坐得滿滿的,會後發問討論卻寥寥,因為同學不明白內容。《虎報》「校園眼」欄作者赴會後,報道說好些同學到場,不是因為自己感興趣,也不是因為講者的明星效應,而是因為大學或老師要他們出席,點名登記;但他們,卻不覺得有何得着。
這是個門戶大開,聽眾不感興趣的故事。

求學卻不得其門而入

下面說的,剛相反:那是聽眾很願求學,卻不得其門而入的故事。

不久前,城中讀書會假中大專業進修學院演講廳,請來了中大的英國文學教授 S. Haines,談莎翁的名劇《奧塞羅》。會後,學生和他談起,得知他這學期在系上開了一門課,叫「莎士比亞」。學生當下詢問可否旁聽。他說歡迎,並送了名片。本來以為,到時往課堂坐下,就達到求學目的,感到十分高興。

事情並不那麼簡單。

致電英文系的辦公室,查詢課程資料,如時間地點等。對方說:我們這裏不能給你資料,你要就逕自往註冊處查好了。問:怎樣找註冊處?你自己上網找好了。未待回話,對方就不停問:你是誰?為甚麼查問這個?複述了上面情節後,回應是:我們系上的課,不是開給外人的。

那是說:不歡迎你來旁聽,管你是何方神聖。

幾個疑問。

假定說,班上座位不夠,課堂已有人滿之患,那不是實情。教授本人當天說的。退一步說,以前李天命開「思考與方法」的課,其他院校的同學、導師、中大哲學系以外的人,都去聽課。從沒聽說因人多就不許旁聽的。

假定說,大學不是公園,不是人人喜歡就可以進出的。何況學生繳費求學,外人不付分文,對學生不公。也有道理。不過,一者旁聽人士沒有學分,二者其他院校也有收取旁聽費用的措施,但不棄傳授知識、鼓勵學問的風氣。那不是大學應有的宗旨嗎?

老朋友曹永強,中大資訊處高級主任。當年就讀西北大學,就常來芝大旁聽。

據說,我們走的路線,叫「知識型經濟」。

有點擔心。未成知識型經濟,先成反智型社會。

2011-03-21

角力?看清楚了!

(載〈蘋果日報〉2011年03月21日論壇版)

如果清廷和日本在朝鮮的交鋒不算的話,那過去一百多年,中日有過兩回大規模的軍事競爭。一回是甲午之役,結果是中國慘敗收場。另一回是二次大戰,結果是中國慘勝收場。

當然,日本人從來沒有承認說,他們是敗在中國手下的。正因為他們覺得,戰勝他們的是美國──不是中國;儘管儀式上,他們要向中國陸軍司令何應欽呈遞降書。打從心底裏,他們從沒有服氣;也所以,他們從沒有真正尊敬中國人。

我相信,這樣的觀察,離事實不遠。

競爭是無可避免

二戰後,冷戰的序局,佈下了今天的形勢,使東亞的角力場,沒有基本的改變。加上地緣政治的考量,使中日兩國的競爭──武裝的還是非武裝的,成為無結局的連載劇。早年日本公開支持台獨,宣揚台灣地位未定論;近年宣稱日本擁有「尖閣群島」,都是插曲。

冷靜看看,這競爭,實在自然。說得不好聽一點,這是無可避免的:不管你喜歡還是不喜歡它。

日本遇上百年來最嚴重的地震和海嘯。那是天災。天災,無話可說。我國也有天災,也生慘劇;可是大家痛恨的,是人禍,不是天災。四川地震華東水災,災情景象、災民反應,大家都見到的,不必多說。

日本的情況呢?綜合NHK,CNN等報道,我們看到甚麼?

家園被毀,大家在超市外排隊購物。往南遷避,大家在公路上排隊等着入汽油。秩序井然:不爭先、不恐後。

人的因素最重要

沒有災民到鄰居破壞的報道。沒有災民到商戶搶掠的報道。

在政府開放的庇護場所裏,祖母給幼兒餵食飯糰;不見驚恐啕號。水還未退,躲在房頂等候救援的,一個一個輪着次序,步上民防廳的橡皮筏,又一個一個的登岸。也沒有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

在市區,千萬人湧到馬路上,沒有惶亂失措,也沒有人踩踏人致傷亡的報道。救護車輛駛出,大家自然的讓路,使車能通過。沒有慌失,也沒有張狂。

你會說,他們一年到頭演習,知所應變,因為訓練有素。好說了。甚麼叫好的國民素質,甚麼是優秀的國民教育?還不是訓練有素?

兩國相爭,長遠來說,人的因素至為重要。如果我們明白到,中日角力,根本無可避免,那麼我們要清楚知道,我們在跟怎樣的人在競爭。

知己知彼,未必百勝,卻實在必須。

2011-03-08

一起反省

(載〈蘋果日報〉2011年03月08日論壇版)

到銀行辦事,看到出納員名字古怪,真箇遍地黃金,就和他聊將起來,問他所以。名字是家中長輩起的,他說,爸媽聽人家說,我五行欠金,就在名中放金。放了又怎樣,我問,你會多金?「他們是這樣說的。」「你相信嗎?」「不知道。」「小學老師給我們講歷史故事時,不是常勉勵說『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嗎?」

「歷史故事?」他一臉茫然。

站在旁邊排隊的女士,剛巧拿着一份報紙,上面寫着鄂省漢陽甚麼的。我隨口加了一句,武昌首義一百年了。

「武昌在首爾?」他問。

在美國,中學生都要讀美國歷史。很多大學也把美國通史列作必修課。他們只有三百年左右,通常分上下節,用南北戰爭作分水嶺。因歷時短,習慣上採用編年史體裁。

我們的歷史長遠,從來習慣用斷代史體裁。中學大學教本都如是。這也有道理。前後幾千年,要大家有個梗概,又有連貫,知事情人物先後,斷代史較合適。更何況,基本了解本國歷史,那是公民教育的基礎了。更何況,沒有了這個,還談甚麼文化承傳?
今天情況有點兒滑稽。據說為要我們的學子有個比較的角度,不要妄自尊大、目無他人,所以把國史併進世界史教科書中。說中國古代嗎,也得同時說其他古文明;教漢帝國嗎,也得教羅馬帝國。(有好些學校是用英文讀中國歷史的。)這造成了某種斷流史觀,沒有了傳統的延續史觀。看來,那才真正「不合中國國情」了!

平心靜氣,問一下今天的中學生大學生,懂得中國歷史多少?你猜呢?美國人自己也在為此煩惱。上月十六號,福擔研究所( Fordham Institute)發表研究報告:二十八個州的歷史教育水平,不是D就是F。還有,數字顯示,2009年,全國中學畢業生的考核統計:基本數學及格的,是百分之六十四。基本歷史及格的,是百分之四十七。各州之間,差異頗大。

十四號,奧巴馬總統說,要提升美國人在科學、技術上的能力,配合二十一世紀。評論的人說,那固然很好,使學生成為更優秀的工人。但提高歷史教育,可以使學生將來成為更優秀的公民。

如果你苦口婆心,諄諄訓誨,要學生懂得愛國;可這個國是怎樣來的,她有甚麼特質,她曾經面對甚麼困難,等等,學生茫無所知;那他怎樣去愛呢?

是不是當一起反省一下?

2011-02-21

胡先生這樣想

(載〈蘋果日報〉2011年02月21日論壇版)

過年後,到台北探望胡佛教授。先生八十多歲了,還身體健朗,精神飽滿。我們出外用膳聊天,談了很多台灣的情況。大家都感慨良多。

去年底,國立臺灣大學頒了社會科學名譽博士給他;他的答辭,許多報章都有轉載。不兩天,《聯合報》的頭條說:若時光倒流二、三十年,胡先生是媒體上的熱門人物,聲勢遠超當年的所謂名嘴。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解嚴以前,「民進黨」還未出現。那時的民主呼籲,叫「黨外運動」。還未有統獨之爭。當時的「國民黨第二代開明派」、「黨外人士」、「島內自由派」等,只有一個目標:不要「一黨獨大」,要全民選舉。胡先生是個自由派學者,一直維護在野派,一起爭取憲政民主。用今天的術語說,他是個「公共知識分子」。他四出演講,發表文章,可既講理又溫和,不煽情、不偏黨,所以社會聲望甚隆。他先翁又曾當國大代表,他本人是個從大陸撤到台的老國民黨。可能因種種考慮,警備部沒有向他「開刀」。

在典禮上,胡先生強調讀書人要「尊德性、道問學」,不要一味說「創新」而不踏實地「求真」。他認為,讀書人「無德」,那所說的「學問」,都只是「放縱與民粹」而已;既「幼稚又淺薄」,落得「散亂、貪婪、虛浮、功利」八個字。戒嚴時期句句話踩在政治剃刀上的胡先生,看看今天的台灣名嘴,「把一盤空心菜炒得大義凜然」,能無感慨?

今天大家都不講「氣節」了,他說。解嚴後,先生應邀參加了「憲政民主工程」。李登輝上台,也煞有介事的辦過「憲政改革」大會。不過,他很快就發現,李大總統別有用心,於是立即辭職。因為,他不願背棄自己的信念與堅持,給扭曲了的「憲政改革」背書。所以,當初和他一起奮鬥的,只要願意給這個「改革」敲鑼打鼓,日後都風光璀璨地登上「國師」(總統府資政)寶座,惟獨先生日漸沉寂。也許,正因為這樣,胡先生使大家看到甚麼是真民主,甚麼是假民主;誰是真君子,誰是偽君子。他登不上「國師」,卻更受人尊敬。

當年為了爭民主,他們自由派的人,和民進黨的元老並肩作戰。開了黨禁,有了選舉,元老就不要憲政,只要民主。胡先生他們是憲政派,認為民主運作,得在憲政軌範下才行之有序。可惜,大家對「憲政」的看法,「各自表述」。

或者,這正是胡先生難過的地方。爭取了民主,用民主作手段來推翻憲政,是不可以的。起碼,胡佛教授是這樣想。

2011-02-07

兔兔昌隆的國運?

(載〈蘋果日報〉2011年02月07日論壇版)

過年。相互祝賀,是種習慣。祝賀語也很多。朋友跟我說「兔兔昌隆」。摸不着頭腦。原來兔是套的諧音。他是說:國家政策套套精采,所以國運昌隆。

國運昌隆?何以見得?當然,他說。0九年的十月慶典,他敬陪末座,看見軍車隆隆駛過,群眾轟然叫好,覺得很自豪,說自己的愛國心「油然而生」。

這教我想到一個很不同的故事。

某國有一個大實業家。很富有。在自己開辦的機構附近,建了一條很大的「村」,像個大學校園。(村的名字,就叫校園。)裏面從幼兒園到理髮店到飯館到商場,應有盡有,直像個小型衞星市,或者說是個自足單位。

人家問他,蓋這個幹嗎?他說他希望自己的同事工作時,可無後顧之憂。能安居樂業。那麼,他們盡心為機構服務,對公司一定有好處,起碼,長線來說是這樣。

同一個人,和他的妻子一樣,癖愛油畫。閒時兩人四出搜購。部份置在家中,另外的送到博物館。

同一個人,碰有空時,四出巡視。多年如是。巡視甚麼?看看他所在的城市,是否每一個區起碼有一所圖書館。沒有的,他贈款興建。不光是建築,連購置圖書的費用,也一手包辦。那是最重要的,他說。遇有居市郊的「山地人」(他們叫 Hill Folks,和「平地人」 Town Folks相對;並非指原居民),山上沒有設施,他就購置流動的圖書館,把書本帶給他們。
近聞他的城市全面安排妥當,現計劃把一區一館推展到鄰近城市。

同一個人,覺得自己國家的中小學校制度,不利上進;也就是長遠來說,削弱了競爭力。過去幾年,自創基金會,和有魄力有拼勁的教師組織合作,大力改進制度,提升老師待遇和素質。他相信「百年樹人」,認為中小學教育是國民素質的基礎,必須好好扎根。他自己?大學也沒有畢業;榮譽學位是後來補送的。

知識在求真。考慮他人是善。促進藝術藏品是美。粗略地說,是真善美都兼及了。

那個國家,是美國。那機構,是微軟。那實業家,是蓋茨。一個國民,在自己國家土地上,推動教育,鼓勵閱讀,惠及他人,更聯合其他富人,共籲捐獻。如果那不是愛國心的表現,是甚麼?

沒有轟如雷鳴的萬眾鼓掌,沒有隆隆的裝甲車列隊駛過閱兵台,也可以有愛國心油然而生的。眼前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2011-01-24

良心事業

(載〈蘋果日報〉2011年01月24日論壇版)

去年年中,在一次演講會上,美國新澤西州州長抨擊新州教師工會,認為他們立下多年的長俸制,只保障了不稱職的老師。引起漣漪,卻得到百姓讚許。年底前,工會交上一份長俸改革方案。

教師制度的討論,在歐洲和北美,已談了好一陣子。不久前,微軟的蓋茨與全美教師聯會的主席,在一次聯合訪問中,一起批評終身任職制,認為弊多利少。統計數字顯示,新加坡的教師訓練計劃,只招收大學畢業生中的前百分之三十。美國的卻很一般。

還有,美國的中小學,因制度關係,使平庸失職的教師,得到很大的保障。因着論資排輩升等的舊設計,使有年資但不勝任的,穩坐釣魚船。有政府撥款不足情事嗎?先遭解僱的,是未拿長俸的年輕教師。一年多前,這情況出現在兩個州的學校,碰巧受解僱的,是該年度學校的最佳教師。結果引起了一陣風波。在北美和北歐,很多人開始反省問題。

怎樣可以汰弱留強?你得先找出誰是「弱」。但一個名「新教師計劃」的非牟利組織,調查後發現,平均說,百分之九十九的美國中學教師,都獲「滿意」評核。那是說,評核機制有問題。怎樣才可以恰當辭退差的、獎賞好的?「蓋茨基金會」光是去年,就拿出了二十億元,鼓勵學校有賞有罰,不必受成規的年資遞增所規限。很多學校響應。

美國教育部長鄧肯,年前向教師團體發表演說,強調那僵硬的資歷與長俸考慮,扼殺了教育,因為制度看教師高於學生。那只會苦了學子,也苦了全國的教育事業。台下傳來陣陣噓聲。

蓋茨的策略是:教師評核,不應只看學生表現,而該有三方面:一是來自學生,一是同儕,一是學校當局。兩年下來,連續失分的,請另謀高就。同理,連續得分的,加薪獎勵。不過不失,表現平平的,減薪。如果學校當局完全沒有彈性自主,只能升不能降,只能聘用不能解僱,那是無法改革的。

當然是把很大的問題濃縮起來,意思大家應該明白。我們的制度,也許不一樣。我們的教師,多年來,是進步了是退步了?朝氣與熱誠,是強了是弱了?愛心與耐性呢?有多少教師,真的視教育為終身職志的?

與教育局的姚鳴德君聊天。他說教育是良心事業。不錯,但光靠良心不夠,某種誘因設計,也很重要。

良心事業,也得有好的制度撐起來。

2011-01-11

一年之計在背誦

(載〈蘋果日報〉2011年01月11日論壇版)

一年之計在於春。

從小就這麼說。計,一定要在春天才有?不見得。只不過大家都愛在年初的時候許願,定下多數不會執行的「新年大計」,滿足一下自我心理要求,如此而已。

自懂性開始,就沒有這玩意兒。不過,在年初時分,展望下去,總覺得有些東西勉勵自己才對。去年底,很多朋友都在嘆息我們的國文教育,認為長此下去,只會越來越糟。幾年後,大家連「岳飛字鵬舉」都不懂了。可又想不到甚麼可行的辦法,能扭轉頹局。

百年樹人。可知教育這事,非日久不為功。既然是日久,那一切都得從年輕人做起;從基礎做起。一向的看法是:你要國文打基礎嗎?很好。先多讀古文。事有湊巧。幾星期前,二殘兄(劉紹銘教授)發表長文,教大家怎樣讀中、英文。一下筆他就要大家去背誦。真是英雄所見。讓我權充文抄公,先借他的文字說說:

「多少年前,我們學語文,離不開背誦……事隔多年,若有人問功過,背書有甚麼好處,應說百利而無一害─只要課文選對的話。」

「小學時念古文,文字和意境或有超乎我們領悟力的,但古文之為用,是一生一世的觀賞。即使初讀時只有一知半解,一再背誦,對自己的寫作日後也有催生作用。」

還有好些例子,不舉了。讀者當明白他的意思。今天,我們的教育氛圍,從當局到學校到家長,整個不鼓勵背誦。官員說:我們是「中立」的。校本政策嘛!要怎樣做,學校自己決定。我們只是在公開考試中,取消了範文要求罷了。學校說:那東西是不考的,我怎好要老師教,要同學背?同學也不要「死記」的。家長說:兒女的功課,夠重的。不用考的,你千萬不要增加他們的負荷。不能那樣浪費時間。

多年來,有不少父母來到學社,求取「靈丹」。不是說子女腦裏空洞,就是說他們辭彙貧乏,無字可用,又不懂「引經據典」,就是寫描寫文或抒情文吧,也毫無想像。然後獲悉,那眾多學生,都不必背誦古文,因為已經沒有了「默書」。中文課外書,更不用看了。

勸他們多訓練同學背誦優美精采的經典文章,他們都一臉茫然:我們自己都不曾好好背過,怎樣教孩子?

也許,時代不同了。我們覺得,前人的教學方式過時了。我不同意。二殘兄還是對的。

如果說,一年之計,在先打好基礎,那麼就從背誦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