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28

盛世的政治

(載〈蘋果日報〉2009年12月28日論壇版)

上篇原名是〈政治的盛世〉,和這篇是一組的。最初的想法,是把「政治的盛世與盛世的政治」一起談。

是不是一個銀元的兩面?兩者不是二而一的嗎?不是。一般的說法是:有「好政治」就帶來「盛世」,有「盛世」,當然也就有「好政治」了。

我看不是這樣的。

上回我提過,政治上了軌道,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配上經貿發展,百姓起碼不愁溫飽,有了不虞匱乏的自由,才能出現較像樣的社會。至於是不是「盛世」,還得看情況。

次序倒過來,不見得有同等效果。

好政治或帶出盛世

設想一個社會,人民生活看來還可以,經貿開始有了起色,在國際舞台上也嶄露頭角,社會建設也有些規模,文盲率很低,等等,但政治停滯、保守,獨裁。八十年代以前的南韓、台灣、智利等都是。

可見好政治有機會帶出某種盛世,「盛世」卻不一定產生好政治氣候。

好比手段和目的。好的政治──配合起經濟發展,是個手段,目的是要引出一個盛世。反過來看,我有了「盛世」,目的達到了──很多人不都這樣說嗎?還要那手段來作甚?

你看看上海南京路上的金碧輝煌,你看看北京的高樓處處,重慶的遍地茶寮,奧運的場館燦爛,不是舉世矚目嗎?那不是盛世是甚麼?

盛世,是官民合作開創的,所以和諧很重要。民要便利官辦事,為了和諧,送送紅封包,有甚麼大不了?幹嗎大驚小怪的?

盛世,是我偉大正確的黨領導的,局面來得不容易,你們這些撈什子的,怎麼不識好歹,和領導為難了?寫東西諸多批評,帶動不和諧。只禁了你的書,還網開一面,讓你在香港出版,夠客氣了罷?

盛世,使你們有機會乘搭飛機出國旅行,怎麼還不心滿意足?把出了門的壞分子摒在國門以外,不很應該嗎?怎麼說咱不明司法了?要和諧安定,才能賺錢,才可以繼續盛世。你賺了錢,大碗酒大塊肉的,做了好漢,又來發牢騷!當然不行。

盛世,給你衣食住行。你滿足了,要如此這般「盛」下去,就沒有了言論出版自由,沒有了公義,沒有了廉恥,也沒有了個人尊嚴。

盛世,不見得有好政治。

2009-12-14

開明政治出盛世

(載〈蘋果日報〉2009年12月14日論壇版)

讀過中學的人,都應該聽過「貞觀之治」。歷史書上的李世民,真箇英明神武;人人都說,他的初唐盛世,傳頌千古,因為他治國有方。有了政治清明的局面,所以開出了後人稱羡的太平盛世。

據說,那時的長安城,是夜不閉戶的。社會風氣開放,用今天的角度看,是「過份」了。女人的衣着,比今天「暴露」多了。韓昌黎女兒三嫁,鄉黨鄰里並不忤視;而昌黎,還是「文起八代之衰」的「載道大師」呢!

廣開言路虛懷納諫

政治開明,帶來了不保守的盛世。

固然,我們不能說,那是太宗個人的功勞。他手下的輔臣,像房玄齡、杜如誨等,都是一時之選。他起用魏徵為相,而魏徵竟然像個諫議大夫似的,不停告訴皇帝這不可以那不可以。他寫了篇〈諫太宗十思疏〉,明明是教皇帝怎樣做人處事的文字,比起〈出師表〉更直接了當。

後世怎麼說?皇帝「廣開言路,虛懷納諫,知人善任,從善如流。」有言論自由、有寬容大度,才有貞觀之治,才產生了一代的盛世。那是中國政治的盛世。

太遙遠了,大家會說。後代歷朝,何曾有過政治的盛世?

開創了上軌道的政治秩序,使較像樣的社會生活能夠誕生,就近幾百年來說,是歐西文明的福份,與我們無緣。

使政治秩序上軌道

新教改革運動帶來的戰禍,迫着歐洲人反省寬容問題,特別是個人信仰上的。英國內戰期間,國會軍隊中的大辯論,使政治平等抬頭。那真是「敢把皇帝拉下馬」了──他們把皇帝送上了斷頭台。同時期的名詩人米爾頓,公開發表了他反對書刊審查的小書,到了今天,仍然是出版自由的經典作。稍後的霍布斯,在絕對王權論高唱的時候,第一個寫出了「契約論」的哲學。大家知道的洛克契約論說,是後來的事了。更早一點的,是庫克( E. Cooke)當上了大法官,把王權從司法中抽了出來,才有後來說的司法獨立。稍後一點的,是孟德斯鳩的大作,清楚列出分權學說。

有了那樣的基石,才把西方的政治序局,大體上奠定下來。再配合上經貿發展,才有人民免於恐懼和免於匱乏的生活。也許不是「盛世」,但總比較接近。

不同的時空。不同的背景。相同的,是上軌道的政治,才衍生出盛世。

2009-11-30

盛世危言

(載〈蘋果日報〉2009年11月30日論壇版)

你或許聽過曾對洪秀全萌生影響的書《勸世良言》。

那樣的「良言」,我不會寫。當然也不是甚麼「警世通言」。為甚麼叫盛世危言?不是危言聳聽的危,而是居安思危的危。

叫盛世,因為人人都說這是個盛世。起碼,高唱「中國興起了」的朋友,就認為今天的中國,已進入了「盛世」期。不是說要繁榮安定嗎?不只是官腔;民間也那麼說了,說現在平安了,欣欣向榮了,形勢大好不是小好了,大家從此可以過安樂的日子了。

「居安思危」?古人是多慮了。他們說。《論語》是這樣記載的:君子食毋求飽、居毋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要求讀書的人(君子)觀察事物要敏銳, 但講話要有分寸,發言要謹慎合度,也合理。可今天的盛世,大家看到的景象是怎樣的?求飽足求安逸也還罷了。我們的作家(也算是讀書人吧?)真「敏於事」 了:他們都知道,哪些題材是敏感的,就順着繞過去;真箇循規蹈矩、謹言慎行了。也許今天的道和古人的道,全不同的:有道而正,叫沒出息。

李歐梵寫了一篇書評,談陳冠中的《盛世》,說書中充滿反諷意味。他引書中女主角的話說:豐衣足食令得中國知識分子忘記原來的批判職責,全被政府聰明地收買了。可見盛世帶來安逸,安逸引起麻木,麻木使人集體失憶,不管是有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所以書中的人問:怎麼不久前才發生的,大家都不記得了?都不提了?盛世的安逸,不只是老百姓麻木了,就是讀書人也學乖了。好像說,黨八股放軟了口吻,讀書人也沒有了腰骨。這還不危?

才幾個星期前,許知遠的一篇〈審查的藝術〉,精采極了。「盛世」帶來富強形象。社會富裕了,生活條件改善了,你還吵甚麼?許君的形容生動:中央吞併私營,青年人拚命要考官,國家主義湧進公共空間,歌星影人爭着做「歌德派」表演,藝術家和知識分子,卻爭着為文化控制來辯護。拿剪刀和拿筆的,再不是對着幹,而是互相擁抱。

為甚麼會那樣?因為監獄蓋上了天鵝絨的表層,大家不覺得在坐牢。所以呢,大家可以臉不紅、心不跳的說謊,一起其樂融融的表演。許君說。

把你關在監獄裏,你恨它、詛咒它的冷酷。每個牢房鋪上軟綿綿的紅絨,送上美酒佳餚,人忘記了那是一所監獄。讀書人,也不例外。

2009-11-16

盲人的心眼

(載〈蘋果日報〉2009年11月16日論壇版)

2010的世界博覽會,明年在上海開幕。世博會的預備會議,在北京召開。大會請來的演講嘉賓,是溫家寶。

演辭,我只聽了前半。即時的感覺是:演講是面向世界的,不是向內部發表的。沒有意識形態的字眼,也沒有黨八股。有的,反而是盛讚博覽會展出的,是人類文明的結晶;說電視電腦飛機,是人類為了改善生活的偉大發明。(才不久以前,我們還不是聽到說,輪船飛機都不是好東西,都只是資本主義社會用來征服世界的工具嗎?)

最有意思的,是他在演講中,提到了美國著名失明女作家海倫.凱勒(Helen Keller,1880至1968),特別是她一篇文章(Three Days to See)。她自問:如果我能看見──那怕只有三天時間,我會看些甚麼?第二天,她會跑博物館,看盡人憑着雙手所製造出來的所有藝術品。他就乘着機會,說世博會就是個大的博物館,裏面擺設了人類進步的展品,是人「從封閉走向開放」的表徵。

溫家寶是不是利用這個機會,表示抱擁文明開放,放棄封閉?我不知道,也沒興趣去猜。倒想說說一個巧合的故事。

大約半年前吧。教育局出版了《性情真章》,本來是給初中老師作參考,可酌量分期施教的材料。目的在提高同學的「人文素養」。我們從選材到定稿,花了兩年多。那不說了。《真章》裏面的(人文篇),就收錄了凱勒這篇文章。

倒不因為她是個盲的,而是她用的「心眼」,比我們一般人的肉眼,亮澄得多。她教我們甚麼東西值得看、怎樣看。第一天她要看的,是那些使她活得有價值的人:他們的善良和支持的心;也就是說,他們的靈魂。看博物館,是因為她要通過人類藝術的精華,去探索人內心的世界──他們的靈魂,這位盲作家看不見,但她看見的,比我們深。我們還自詡是開着眼睛的。

總理先生有沒有把文章好好讀過,不得而知。也許,他事太忙,無暇操刀,講辭是幕僚代筆的。也許,他如果真的讀過,就會明白到,一個國家,一個民族,要「從封閉走向開放」,先要開的,是心眼。

2009-11-02

中印的故事(和事故)

(載〈蘋果日報〉2009年11月02日論壇版)

十九世紀七十年代初,疆亂未平。左宗棠的湘淮軍,駐在甘肅蘭州,左將軍正為籌措西征的軍餉頭痛。

俄國人乘中國力薄,早派人佔了伊犁。為防俄人勢力南進,英駐印度總督也不甘後人,派人暗通疆亂領袖阿古柏。阿古柏兵敗,左宗棠收復新疆,那是後話。

沒多久,英國駐印部隊入藏,與拉薩當局私下簽署「英藏條約」。清政府不同意,卻沒有足夠邊防能力改變現狀。民國成立,開中英藏三邊會議,還是沒有結果。當時英方代表是麥馬洪。他在中印邊界上畫上雙方國界;中國沒有承認,也沒有挑戰他。拖了下來,成了一九一四年的「麥馬洪線」。因為未得雙方協議,就成了中印未定界。國府跟英國數度談判,未有結果。抗戰軍興,中英成了盟國,問題又擱了起來。

中共建政以後,也沒有承認麥馬洪線。初時邊陲防務,不見得特別認真。五九年西藏亂起,達賴和他的隨從出亡印度,才漸補漏洞。六二年中印衝突,雙方軍隊在那渺無人煙的懸崖峭壁上作戰。中勝印敗。中國釋放了被俘的印度師,也畫定了一條叫「實際控制防線」,各自安守到了今天。

印巴邊境衝突,世人屢有所聞。他們比較複雜,因為除了政治,更牽涉上宗教與種族。中印沒有那些問題。大量「反中」的藏人居印,固然是個「結」;印度當局也頗謹慎,不容許他們有「過火」的活動。但中印邊界,在中國來說,是邊防問題,除非你假設,中國對印度,有領土野心。

前不久,六月二十一日,兩架中國軍用直升機,在邊境一個叫 Demchok的小鎮上,投下兩個食物罐頭後離去。印度邊防軍立刻派出直升機到現場。沒有事故。印度媒體大事宣揚,揚言中國巨龍來了。其實這類互探實力和反應速度的捉迷藏,常有發生。(據印度軍方報告,○八年一年,中國在邊界上的小活動,有兩百七十次之多。)事發後,印度增兵邊區。《人民日報》評印方舉動,說中國不會在邊界事上妥協。

印度一份軍方雜誌更憂慮,認為中國為轉移國內視線,會在二○一二年揮軍侵印云云。
我不敢說印度人杞人憂天,但他們不明白中國歷史。自古以來,我國邊患在北方。到了今天,還是一樣。如果不是英藏問題,中國與印度,真可以「老死不相往來」呢!

2009-10-19

天方夜譚?

(載〈蘋果日報〉2009年10月19日論壇版)

好幾年前,芝加哥大學出版社的朋友找我,說中國有七家出版社,都希望取得李奧.史特勞斯全部作品的中譯版權。他們曾就教我的老師 J. Cropsey先生,也就是史公的遺著保管人。老師說我是史派(當年)的唯一中國門生,要他們跟我聯絡。後來我坦白回覆,出版社的名氣地位可以參考,繙譯的本領就無法先行量度。

近年來,史公作品,在國內頗受注目。內中情由我也不得而知。聽說甘陽、劉小楓等兄台多有文章介紹。自己也不曾拜讀。

說「當年」,是因為林榮鈞剛從波士頓大學拿了博士學位回來;他業師是史派第三代弟子,那榮鈞是第四代傳人了。論資排輩,他是後輩呢。二十年前,他在聖神修院當修士。我們交上朋友,當然互不知背景。(有史派門生見報,務請聯絡則個。)

史公也是個傳奇人物。自己是猶太人。在德國長大。避納粹禍,逃到紐約。再到芝加哥。當了名教授,卻沒有自立門派。就我所知,他的一眾弟子也沒有這樣做。所謂史特勞斯學派( Straussian School),是外人「贈」的。老先生特別,是因為他的治學方法與角度,與他所處時代的潮流不合,又堅持不跟風。在古今相比上,他重古輕今;就是古吧,他也是重希臘輕羅馬。倒不是宗教立場,而是哲學取向。幾個學派中人,在華府當上高官,真是何足道哉。外界捕風捉影,添油添醋,說甚麼史派左右布殊政府政策,教人啼笑皆非。

老先生退休後,位在安納波利斯( Annapolis)的聖約翰大學( St. John's College),恭請他前往當榮譽教授。也曾掀起了一陣希臘哲學熱。這所大學鮮為外界所知,卻精采極了。她小規模─今年入學就讀大一的,只一三七人。比去年少了二十個。(這是今年全美私立大學的普遍現象。)這麼多年來,不放棄創校宗旨:通才訓練。不設主修學位,不培養專業訓練。秉承了舊日的「芝加哥傳統」:人人讀名著──荷馬的、歐幾里德的、喬塞的。四年求學,是文學、藝術、哲學、科學、數學;沒有工科,也沒有商科。

報紙訪問一位作父親的,他說:「我要兒子認識自己,知道將來追求甚麼。學費不錯很貴,但物有所值。我不作他想。」那是爸爸九月送兒子上宿舍,在房門口的一段話。

那樣的學者。那樣的學府。對我們來說,是不是有點天方夜譚?

2009-10-05

請告訴我──

(載〈蘋果日報〉2009年10月05日論壇版)

秦滅六國,淹有天下。大皇帝為防六國後裔的「異動」,規定出巡時,儀仗所經,百姓得匍匐在地,「不得仰視」。為防刺客,天子座駕,「必設三乘」,一模一樣的。

那還不只。下令繳收民間「兵器」,刀槍弓矛,全得交出。違者究辦。足見秦帝內心有恐懼感。

據報道,為了慶祝六十大壽,北京當局也曾出榜,要人民「小心刀器」,以免「生意外」。一時之間,各商店與超級市場,甚至是 Wal-Mart的售貨架上,所有的菜刀切肉刀水果刀小刀,宣告全線失蹤。那是利民還是擾民,大家可以去判斷。記着,那是為了慶祝,不是防異動。

過往,台北辦雙十國慶閱兵,都隆重其事的。閱兵台上,坐滿了外籍人士。有邦交的,都邀請了。待以上賓之禮。外人不多,只因邦交零落,並非慢待客人。

孔子的時代,也許沒有閱兵典禮。孔子感嘆的,不是魯國「失」了禮,而是她失了三代的大同社會。按《禮記.禮運大同篇》記載,大同社會,是個很美麗的共產主義世界。其他的先不說了,就說那段描述的最後兩句: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不是房子內的扇門,是向外的門戶。

外人和外戶,有甚麼好說的?

據報道,閱兵的車隊和遊行的隊伍,很長。為要整個儀式「順利進行,沒有意外發生」,當局早有發佈,要求隊伍所過之處,凡有外籍人士居停的,特別是有陽台的樓房,大家不得站出陽台,更要把窗戶閉上。

如果說,那是為了保密,不讓外人看到最新武器戰機甚麼的,那又不像。最機密的,你不會拿出來示眾。能大搖大擺地當眾遊行的,怎麼會見不到?莫不是要擔心外人從陽台上扔下蕉皮不行?

還有。遊行的幾個小時,機場關閉。那是要飛機直升機風箏等,都不可出現。也就是「空中戒嚴」。萬一有一群不識好歹的雀鳥,飛到檢閱台上撒野,那才是殺風景呢!

據說,教導孩子的時候,要告訴他們,慶祝國慶,是人人開懷的,舉國歡騰。怎麼都變成門禁森嚴,如臨大敵似的?如果這不是諷刺,請告訴我:甚麼才是?

2009-09-21

勇氣與維權

(載〈蘋果日報〉2009年09月21日論壇版)

兩周前提到的勇敢女人,名胡辛(Lubna Hussein)。原來她在七月間,到一家飯店,和另外十二個女人會面。只因為穿了長褲,給警察抓了,控以「不規矩衣飾」罪名。在蘇丹,女人在公開場合不穿長袍,就可以算衣着「不規矩」的。

根據蘇丹刑律第一五二條,那樣的刑罰,最高可以是鞭笞四十。

同時給抓進警署的其他人,有些還不是回教徒。都認了。每個人受了十笞。

胡辛不認罪,也不要用她聯合國僱員身份免刑責。她告將法院,認為法律條文違反人權。國際特赦協會早就大聲疾呼,要求蘇丹政府廢掉條文。

法院開庭日,不許媒體代表列席。但事件畢竟引起了世人注目,各地聲援她的浪潮──政府與非政府組織都有,彼伏此起。宣判內情外人不得而知,但結果是免除了她的笞刑,代以罰金。她不接受,拒交罰款,寧可身下牢獄,以示抗議。

還有,應訊當日,她沒有換上黑長袍,仍舊穿上長褲,昂首闊步。離庭的時候,手上拿着抗議大紙條,上書「為你的權利站起來!」

這個蘇丹女人,是個新聞從業員。在聯合國旗下機構工作。如果說,她不了解自己的「國情」,不知道那樣會受罰,那不可能。問題是:法律的條文,與一些最基本的人權保障起了衝突,而你自己的認知是:條文不合理,那你怎麼辦?又或者,兩者沒有明顯衝突,但執法機關不力,引致人蒙受不合理的損失,又該如何?

胡辛面對的,是前者。她的選擇,是挺身而出來抗爭。中國的維權律師所面對的,是前後兩者都有。他們的選擇,是循法律途徑申訴。胡辛的抗爭,勝算不高。在北非回教國家,那樣的聲音,很微薄。要改變傳統,十分艱辛。這些,她一定計算過的。那樣義無反顧,有沒有背後的原因,我們不知道。在世人眼中,她的勇氣值得尊敬。

同樣的,中國的維權律師,不可能不知道他們面對的司法程序,本質上不合理。要改,得循立法。那,不是他們做得到的。但去維權,就使法院不能不面對社會,面對世界,面對文明。他們的勝算,同樣很低。邁出了這一步,他們也沒有退縮。

他們的勇氣,值得尊敬。

2009-09-07

同情心

(載〈蘋果日報〉2009年09月07日論壇版)

每一年,大家都會看到不少「勸善」的廣告,主要是募捐的;都在呼籲社會拿出同情心,向「有需要人士」施以援手。我們見到的,不是流離失所的水災災民,就是地震後的災場難民,又或者是蒼蠅撲面、嗷嗷待哺的飢民。通過聲音和畫面來牽動人,看來確是有效。沒有大幅彩色圖畫和慘象,就不容易引動起人的官能反應,包括同情心。

也讓我跟大家說兩則故事。

一個名為巴哈里( Maziar Bahari)的加拿大記者,是伊朗裔人。他自己拍電影,寫劇本,給《新聞週刊》當採訪員,卻因為他的報道,給伊朗政府下了牢。如果不是同業發出信號,他也許從此湮沒無聞。

世界各地新聞從業組織、記者協會等機構,響應加拿大筆會的號召,努力發放營救訊息,要求伊朗當局放人。大家一定會說:又是德法英美加的玩意兒了!固然,在全球簽名的名單上,歐美人士少不了。不過,讓我告訴你一些其他地區的名字:阿爾及利亞、也門、海地、津巴布韋、埃及、智利、摩洛哥、印尼、尼加拉瓜、斯里蘭卡、巴勒斯坦、以色列……

在中國名義下署名的,有幾個。在台灣、新加坡名義下的──這有點像《聖經》故事中,羅得在所多瑪城和娥麼拉城找義人一樣:連一個也沒有。在香港名義下的,只有一個陳婉瑩。(不敢肯定,因為名單上用的,全是羅馬字母拼音。但我相信是她。)

待援的人,其實很多,其中往往沒有圖畫與聲音來引動我們的。這反映了甚麼?

一個在蘇丹的女人,穿了長褲出席某場合。給拿進官裏,等着捱笞刑。理由據說是因為她沒有穿長袍,違反了回教法規定婦女的穿着。本來呢,她身為聯合國僱員,可引用身份特殊條款,免去刑責的。可她不要,寧可訴諸法院,圖個說法。在蘇丹,就像很多地方一樣,政教不分。她有多大機會免刑,大家不妨算算。

我們的婦解朋友呢?那些常說要為女性爭取合理權益的團體呢?哪裏去了?那些高喊姊姊妹妹站起來的先驅呢?怎麼不吭一聲?人人在高舉人權。蘇丹女人的人權呢?是不是沒有了哭聲、沒有了楚楚可憐的視像,我們的同情心隨之也沒有了?

抑或說,那是另一類的「眼不見為乾淨」?

2009-08-25

不知所措的理髮師

(載〈蘋果日報〉2009年08月24日論壇版)

無意中看到軼事一則,很久以前了。想到了人情、國情、世情。

先說看到的故事:「有一次,理髮師正在給蔣總統刮鬍鬚時,總統突然咳嗽了一聲,刀子立即把臉刮破了。理髮師十分緊張,不知所措。但令他驚訝的是,老總統並沒有責怪他,反而和顏悅色和他說話。這雖然是一件小事,卻使我們看到了蔣總統身上的美德──寬容。」

老 先生畢生戎馬,難得寬容。也從來沒有聽到他身旁的人說他很寬容的,晚年的容顏是較祥和;據說他對孫兒輩倒挺寬容。故事真假不必細考,光看行文,可見一斑。 突然咳嗽,身一動,刀子刮破了臉,是意外。為甚麼要「緊張」到「不知所措」?如果說不責怪理髮師,那只是合情理而已,沒有必要「驚訝」吧?可見理髮師心懷 恐懼。那反映的,就不是慣常寬容的人了。

偉大舵手對與他共生死的同志,對自己的下屬,那種不寬容,更不必多說。

十七世紀的歐洲,君權神授 說大行其道。英國國會通過法例,實行書刊審查。米爾頓( J. Milton,《失樂園》的作者)站在寬容立場,堅持發表自由,自費印了本小冊子,認為「異端邪說」也不應壓制。跟着霍布斯( T. Hobbes)出版了他的經典作品《利維坦》,表面是主張君主制,骨子裏是要君主保障守法的臣民有自由,好追求「富足的生活」。那樣的追求,君主不得干 預。

不旋踵,洛克( J. Locke)的《寬容信札》出場。從宗教而政治,認為人可擁有不同形式的「信仰」,沒有人可以強他人的「信仰」和自己的一樣,不管是宗教的還是政治的。掌權的──不論多數還是少數,對「異端」都要寬容。固然是站在新教立場說話。

站在舊教立場上發言的,是啟蒙運動前期的伏爾泰( Voltaire)。他著的《論寬容》傳誦一時,認為寬容不只屬於政治和宗教,更應伸展到其他領域。

今天,在海峽兩岸比較流通的,是荷蘭裔房龍著的《寬容》。清末到今天,多少年了?你見到中國人著書立說,倡議寬容嗎?寬容都沒有,奢談甚麼自由民主?

難怪理髮師那麼不知所措了。

2009-08-10

高信疆的一夕話

(載〈蘋果日報〉2009年08月10日論壇版)

李歐梵兄要趕赴台北,參加高信疆的喪禮。

是三十多年前上下吧。那個時候,高信疆是《中國時報》副刊總編輯。他主編的〈人間〉副刊,文章精釆。他鼓勵創作,辦了個「高上秦時報文學獎」,十分有名。選刊的評論,有時「過了界線」──當時台北的言論尺度;只要言之有物,他仍採用。好幾次,是余紀忠親自頂住的──他後來告我說。

「中時副刊」,成了個開放園地的品牌。

二十多年前,有一次,在芝加哥歐梵的寓所中,與信疆促膝長談。一起喝葡萄酒,直把寓中的全喝光了,已經兩點多;附近賣酒的小店,門都關掉。只好作罷。他好像也抽煙的。今天給忘了。

沒有談文學,卻聊起政治來。那時還喊着「三民主義統一中國」,因為台灣是「建設三民主義的模範省」。他問我意見。我說那樣的口號,別說對大陸百姓缺乏魅力,就連香港人也不會吸引。國民黨員信奉三民主義,那是他們自己的選擇;其他人,為甚麼要聽你的?他很同意,認為蔣經國應找個能打動人心的「創意口號」。跟着說到蔣經國的「追求均富社會」。然後發覺,我們都是古典的自由主義者,都覺得用政治力量去追求均富,只會做成均貧。有點像「空想社會主義」了。他說當追求均等機會,但擔心那是知易行難。

喝了酒,臉紅紅的。談二十世紀上半期的英國文豪奧威爾( G. Orwell)。我提到卡力克( B. Crick):他是奧威爾的傳記作者。卡曾問奧:你是費邊社( Fabian Society)的人,信奉社會主義。如果今天你只能在自由和平等中間選一,你怎樣選?奧毫不猶豫地回答:自由。

信疆兄說他很佩服。問所以。他說:你選了自由,社會有不平等,你還可以用你的自由去爭取、去改善;你選平等,卻必須用上強制力。用政治力量迫着人人平等,失去了自由;有甚麼岔子,你沒法回頭。我問:你讀了佛利民(費烈德曼)?怎麼思路如出一轍?他說沒有,但認為自由一定要高於平等。

二十多年過去,我沒有機會與信疆兄重聚。

那一夕話,今天回顧,價值仍在。

2009-07-27

法制轉化的博弈

(載〈蘋果日報〉2009年07月27日論壇版)

二OO九年的香港書展,在「名作家講座系列」中,請了林毓生作講者。毓生是我的學長;較早前在芝加哥讀書的同學,多半認得他。我們屬於不同的系,卻對自由主義的基本原則,同有一份執着。他在社會思想系畢業後,幾十年來,進該系的中國學生,有;讀書到畢業的,很少。

(一般中文媒體,都按人家的英文名稱硬譯,把它叫作「社會思想委員會」。人人不明所以,以訛傳訛,就跟着叫委員會。其實不好。不過這不是我要討論的,暫且不說。)

在一次訪問上,毓生兄提出了「建設法治、公民道德、公民社會」三點,認為是中國走上憲政民主的基石。「公民社會」是組織。「道德」是內涵。「法治」是制度。他好像說那是「三位一體」的東西,不能分割的。缺一不可。

憲政民主,是個很好的概念。純粹用民主而不配合其他,很危險。要求憲政,即是說現在走的路不是憲政,必須回到憲法基礎上才行。早前說過,「回歸憲法」不可行:今天的憲法,不能給你所期望的「憲政」。不然的話,也不必弄甚麼「零八憲章」了吧?這得好好思考。

感興趣的,是他提出「建議法治」這東西。意思很簡單:總工程師開創了經濟特區、特別行政區。體制內有魄力的人,可以更進一步,成立法律特區,做個實驗,一步一步廢止不人道的法規,推行符合法治精神的治理方法,設立基本人權,培育程序保障。到時機成熟,推向全國。

我看更簡單:這樣的特區,已經有了。普通法在香港的多年的實驗,可說成功。香港人(我不能代表所有香港人說話,但相信多數人會有這個共識。)大體上認為,我們是個法治社會。我們的司法獨立;我們的法官沒有黨派性質,也不跟着行政指令起舞。合理的程序保障,我們有;不人道的法規,我們盡力去除。人權保障也許不很完美,但起碼,我們負責治安的部門,不隨意粗暴,或者是憑個人喜好濫用權力。我們的整體法律制度,有缺點;放在現代文明的標尺下嗎?可絕對及格。兩岸三地的法律實驗,平心靜氣說,香港得分最高。這倒不是「賣花讚花香」的玩意呢。

這樣的司法系統,說是「成熟」的不為過。但要求體制內的官員有那麼大的作為,把它推向全國,怎麼辦?光是設立一個像廉政公署那樣的機構,都阻力重重,所以遲遲未能起步,何況整個司法制度?

毓生兄說,讀書人要謀求政治轉化,得與權力博弈。但願他的博弈成功。

2009-07-13

風範猶存的陳樂民

(載〈蘋果日報〉2009年07月13日論壇版)

二OO五年夏天,巴黎大學歷史學教授史傅德(F.E. Schrader)(德國人),來到北京,與他的丈人陳樂民先生對談。題目是「啟蒙精神.市民社會」。後來談話錄音整理成書。陳先生那時身體不好,仍奮筆疾書,完成了他的「啟蒙札記」二十六篇。天假以年,他一定會寫下去。

談的寫的,都是「啟蒙」,可見陳先生對啟蒙的愛慕和堅執。他要承先的,是歐洲理性時代的啟蒙精神,主要在十八世紀;但他談的人物,上下多推一百年。他要啟後的,是怎樣使啟蒙精神在中國開花。習西學,卻用毛筆小楷寫作。這就是中國社科院歐洲所前所長陳樂民。

很可惜,陳先生在O八年底謝世。去世前的一段日子──從八月中到十一月杪,他用日記體寫下了某種「心聲」,自己先定下了名號,叫「給沒有收信人的信」。信,是寫給人看的;不用收信人,我猜是他不要給人惹麻煩吧了。

讀他的信,也像給我們上一門啟蒙課。他臨終前,希望我們聽到甚麼?

第一篇就說,這些信,都用繁體字書寫,說是「為了自娛」。日期是八.十四。差不多一個月後,自稱「對民眾的啟蒙,念茲在茲。」(九.十一)跟着看到「奶粉事件」,教他想起國民性問題,說那「確實是幾千年積淀下來的歷史問題。『啟』這部分龐大人羣之『蒙』,是一件看不到頭的『工程』。」覺得「無可奈何」。(九.三十)他批評提出「文化自覺」而排外的人:「因為『文化自覺』既談『自覺』於我們的古老文化中的『美』,更應談『自覺』到我們傳統文化中的『醜』。而那些久久遺害於社會和人心的『醜』,正需要借助於外來文化中的『美』來加以滌蕩、淘洗。」(十.十八)

最有意思的是,在最後(十一.廿一)一封信中,他繪下了自己的一生,說有四次大轉變。二十歲以前,當封建舊禮教的孝子賢孫。四九年,一夜之間,變了中國共產黨的信徒,卻發現沒有了自我。八十年代的第三階段,找回了自我,既否定孝子賢孫文化,也「決絕地揚棄了對……的正確性迷信。」(出版社「避諱」,用上破折號。原來是甚麼,大家不妨猜猜。)跟着說:「我越來越成為『西化』論者;認為,救中國非向西方學習不可,渴望中國的前途是民主和自由的土地。」最後階段是要把西方文明看作歷史哲學。而領港人,是康德。

陳先生是歐洲思想史專家,研究了多位大師級人物。心儀康德,厭倦盧梭,自認與伏爾泰一樣:「不可能認同任何以高尚的名義實行踐踏自由的暴政。」

哲人已萎,風範猶存。

2009-06-29

他們接受不了

(載〈蘋果日報〉2009年06月29日論壇版)

六四慘劇,二十年了。全世界,就只有香江一地,有這樣規模的悼念活動。看到那場面──用個不倫的打油比喻,就是中秋未到,已經有人快活有人愁了。

前不久,戴晴提出「南非模式」的和解論,固然是針對着這爿事的;王丹的駁論,早有報道,不必重複。值得思考一下的,是香港提出的五點,像五條小口號。就叫作「小五條」吧。

前面兩條比較簡單,只說「釋放民運人士,平反八九民運」。運動的定性能夠推翻,釋放困了多年的人就不是問題。如果歷史是引鑑,那麼以前大大小小的假案寃案,最後都得平反。當然是時間問題。長線來說,這給當局開出的難題,不見得無可克服。

後面兩條也不那麼複雜。中國人玩數字遊戲,實在到家。看看孫隆基的例子,你就明白。你說「結束一黨專政,建設民主中國」;我可以說:你落伍了。我們社會主義者,從革命開始,就用建設民主中國作目標。過程不一定十分順利,黨的事業有反覆,不足為奇。民主中國,是有中國特色的,不需仰洋人鼻息,對嗎?你現在才喊這個口號,比我們晚了幾十年啦!一黨專政?你到政協看看,有多少個政黨在那兒!我們是和衷共濟、共存共榮嘛!大家都接受共產黨的領導,國家才有今天呢!那可不是專政。我不是打誑,甚麼專政、民主等,他真的可以跟你談。要談多久,是另一個問題。嚴格來說,他有足夠的本錢,就不怕談。誰也不擔保,一定談得攏。

這四條不是「窮巷」。中間一條卻是頭痛了。「追究屠城責任」。過去的平反,沒有能追究甚麼責任的。偉大舵手親自領導的文革,受害人給平反後,也沒有追究到他老人家頭上。六四調動軍隊向老百姓開槍,沒有太上皇批准,不可能。祖父不在了,舅公叔公各爺爺還在;爺爺不在了,他們的子姪還在。希特勒死了,納粹高層文武百官,還得受審定罪。要追究屠城責任,那牽連可廣了。假定真相大白,在生的有關人等全給找出來,責任怎樣負?

戴晴早看到這點,所以用南非模式,使受牽連的不怕站出來。但不光是王丹,這種方案老百姓很難接受。且莫說開槍殺人,貪污引致房舍倒塌的,也要給大家「還個公道」吧?身為統治者,指揮軍隊殺百姓,這個公道怎樣還?

也許練乙錚說得對,改革派和保守派,在利益上許多的瓜瓜藤藤糾纏不清。你要追究,也就是要懲兇。

這一條他們接受不了。

2009-06-11

愛國與運動

(載〈蘋果日報〉2009年06月09日論壇版)

幾個星期前,談到「五四失憶症」,提到啟蒙的失敗,也提到新文化運動,其實產生了一些不良的後遺症。設想如果不是救亡的迫切,啟蒙不致腰斬,也許能繼續發展也說不定。這當然可以討論,且不說它。

有意思的是,國內的讀者同意的多,香港的朋友剛相反,都認為那是一場自發的「愛國運動」,說我不當語帶貶義。民國八年五月四日在北京發生的示威,固然是學生領頭的愛國運動;但「五四運動」不光指遊行,還有當時一些讀書人,為了追求某種目標,發起了與傳統「割裂」的運動。反對他們的,都給譏評作「遺老遺少」,「舊勢力的擁護者」。不管有理無理,反對的聲音,都給「歷史的潮流」淹沒了。歷史,對他們不太公平。

激進的反傳統主義(林毓生語),帶來了消化不良的後果。沒有好好消化就急着把西學介紹進來,結果當然是活剝生吞,一知半解。如果你不懂外語,你知道甚麼是「德謨克拉西」?或者,德先生的名字,因為教科書而得普遍流傳。那麼,甚麼叫「費厄潑勒」?我們不說「公平交易」,或「公平對待」,而用上音譯 fair play,這還只是一個例子。到了今天,劣拙的譯名,隨處可見。

胡適之大力推動新文學運動。兒時念書,他的〈文學改良芻議〉成了我們的範文。他鼓吹的「文學需從八事入手」,是擲地有聲了;可聲,並不悅耳。

隨便舉例。「不作無病呻吟」。古往今來,有多少作品都那麼韓退之式的,篇篇載道?文學,要有豐富的想像力;無病而能呻吟,也得靠想像力。難怪後來提倡「社會主義寫實主義文學」的人,都說胡適是「先行者」了。今天,我們的年輕學子,不懂寫文章,語言乏味,文字不通,不是不懂呻吟,而是沒有了想像力。文學,該有框框嗎?

「不用典。不講對偶」。也許我們不必都學「四六文」、「駢文」(其實懂一點也無妨的),但對偶,已經是民俗的「慣性」了。如果要大家不用典,許許多多古人的精采文句、故事、比喻等,都不會用心去學。你看適之先生本人的文章,就用典。在我看,我們的國文老師當多教典才是。

「不講求文法」。那得看你說的「文法」是甚麼。不跟傳統卻跟歐洲人走──準確地說是跟英文走,引來了難看難讀的「歐化語句」,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五四弊病了。到了今天,我們的教授、同學、媒體、翻譯界諸君,文字表達都那麼不堪,骨子裏是因為不知道怎樣去講求「文法」。

愛國運動,很好;不是所有運動都那麼好的。

2009-05-21

我又錯了!

(載〈蘋果日報〉2009年05月21日論壇版)

如果你家中有一位老人家,今年九十高齡,家中準會大事慶祝。如果家庭成員眾多,猜想大家會興高采烈,圍在長者座前,聽前輩述說當年往事──縱使往事你可能聽過很多遍。當然,這是猜想。

《性情真章》終於面世。這是教育當局發行,給初中學生作參考的補充讀物。我們編的時候,花了不少時間,費了好多工夫,成績算是差強人意吧。當初討論時,大家覺得,總該選些和五四有關的材料才像樣。最後收錄的兩篇,一是蔡孑民的〈自由與放縱〉,一是周樹人的〈紀念劉和珍君〉。蔡校長談的,是今天我們還在爭論的問題。周老大的文章,是一篇悼詞。劉和珍是他的學生,在遊行向段政府抗議的時候,給士兵開槍打死。老百姓付出了鮮血,德先生和賽先生在那裏?

(假如你不知道蔡校長和周老大是誰,你應感到慚愧。)

前輩談當年事,說顧維鈞的確在國聯的會議上,表達了中國的立場,更向和會遞交了一份備忘錄,認為列強無視德日私相授受,卻大談尊重中國領土完整,實在不合理。又憤而退出會場。

這邊廂,北京天安門前集會的,是學子三千,已經是壯舉了。他們舉起牽着遊行的布條上,有一條大書「國亡了,同胞起來呀!」

念中學的時候,早見過這個。還不只呢。那個時代,老師都會給同學講五四的故事;學校會辦演講比賽,作文比賽;報章雜誌有照片展覽;不同的團體會舉行演講會。在我們這些中學生的記憶裏,曹章陸的名字,人人記得。(曹汝霖後來寫了回憶錄,替自己當年作為辯解。)遊行學生給關進巡捕房,蔡校長與名流用辭職要脅,要他們放人。段祺瑞就範了。

這些,都不敢忘記,猶在昨日。

五四運動的後果,新文化運動的種種,不是都那麼美麗的。可不管怎麼說,當年追求的啟蒙──科學與民主的啟蒙,是失敗了。正因為失敗了,我們更不能放棄。一年多前,我寫了〈辛亥失憶症〉。今天,我看到的是「五四失憶症」。當年的人和事,都從我們大中學生腦海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不信嗎?問問他們除了「五四運動」四個字,還可以告訴你甚麼?

滿以為,九十大壽,學術文化界會稍事鋪張慶祝的。

我又錯了!

2009-05-05

你能拿他怎的?

(載〈蘋果日報〉2009年05月05日論壇版)

友人成立了一個小機構,叫「志學會」。顧名思義,那是為有志求學的人來創辦的。不久前,志學會會同兩個議員辦事處,舉辦了一場研討會,主題是香港的新高中學制與通識科。負責人邀請我當主講嘉賓。想想這是新的嘗試,又和我們今後的教育發展關係密切,就答應了。

我講的,其實並沒有甚麼新意;聽眾當中也沒有人打盹,就算及格吧。討論環節,倒有不少家長提問,那才是使我難過的地方。光難過也沒有用;難過而沒有反省,那才叫浪費。難過甚麼?

與會的,都是家長。看模樣,是來自一般家庭的。(這樣說,不太準確;姑且當作是「雖不中不遠矣」吧。)九成是母親,直像兒女教育不是父親的責任似的。從開始到完結,在座的沒有一個母親問:甚麼是通識教育?人人只認定:那是教育當局庸人自擾,無風興起三尺浪的東西。本來好好的,現在來個新科目,大家覺得無所適從,因為不知道怎樣教導兒女去應付它。

為甚麼要那麼着緊來「應付」它?不是說通識科是培養通識教育的手段嗎?不是說開拓視界是種學習態度嗎?不是說要訓練學生養成獨立學習和獨立思考的能力嗎?這些都不必大家緊張兮兮的去「應付」吧?

對於這些問題,對於甚麼是通識教育,為甚麼要有通識教育等問題,沒有家長感興趣。我聽到的,是異口同聲的抱怨:但我孩子得面對考試。也就是說,這是個必考科,成績影響着她升讀大學的機會。考得不好,我怎辦?你們要創新,又沒有標準教科書,沒有明確的考試方式和打分數準則,我怎會知道甚麼是督促兒女拿高分數的竅門?

進中學,考公開試成功,順利進大學,考學位試成功,順利畢業,找優差成功,順利賺錢。這條路,大家都很熟悉了,是不是?所以考公開試成功,是第一關。管他是通識科還是通不識科,只要我家的孩子考得好,那才重要。說甚麼打好基本知識基礎,品格培養,視界開展,等等,都是「務虛」的傢伙。

滿以為,這一代比較年輕的父母,有機會受過較好的教育,總會具備遠一點的眼光,寬一點的胸襟,多一點的耐性;多少明白到,求學不光是應付考試。起碼,比起我們上一代,他們幸福多了。

看來,我錯得厲害。

這樣的父母,你能拿他怎的?

2009-04-21

有必要不高興嗎?

(載〈蘋果日報〉2009年04月21日論壇版)

九一年,鍾祖康贈我他的譯書:《中共的商業談判作風──一個文化心理的剖析》。原作者是美國學者白魯恂。祖康筆底下,映照了好些使人討厭的文化行為。十多年來,他斷斷續續寫了幾本書,都有那個氣味。最新的,當然是《來生不做中國人》。與其說那是嫉俗憤世之作,毋寧說是種「薪傳」:近百年來中國民族性討論的延續。

八八年,劉再復和學生林崗,寫了《論中國文化對人的設計》,後來收進了《傳統與中國人》一書中。你清楚看到五四、特別是魯迅的影像。再早前,孫隆基的《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柏楊的《醜陋的中國人》,同樣見到醬缸文化,同樣見到阿Q。都是針對文化行為的。

九四年,梁曉聲出版了《誰是醜陋的中國人》,說國人冷酷、貪婪、自私自利,甚至是奸狡和寡廉鮮恥。他是國內的作者。然後有溫元凱、倪端的《中國國民性改造》,解思忠的《國民素質憂思錄》,等等。那是比較溫和的,但仍然是民族劣根性的反省。

其實早在六六年,彭道淋已在台灣出版了《新社會新道德》,批評得不太客氣。如果你要看更學術又更早期的,三六年穆超寫了《中國民族性》,三七年潘光旦寫了《民族特性與民族衞生》,同樣是國民性的批評。

說了一大堆,幹嗎?你會問。

《中國不高興》面世,我們的媒體不見有太大的反響,美國和歐洲的,已大事報道。書中好些論點不見得不對;比如說,提醒國人不要因百年積弱,就讓失敗主義橫行。比如說,要求內修人權、外爭族權、制裁西方、肅清內賊。記得五四運動示威學生的口號嗎?「外抗強權、內除國賊」。我不知道目前的條件,是否可以「制裁」整個「西方」;縱使有條件,是否應該蠻幹一番。

說到內賊,那就耐人尋味了。內賊是誰?作者沒有明說。但指出:有一批人,「從總體上否定中國人的生存價值」,認定中國人是「最低賤的民族」,「就不該活着」的。誰是這批人的代表?柏楊、鍾祖康……

批評自己的缺點,不是道德勇氣,而是要不得的自戕?作者認為,那些挖自己瘡疤的人,「根本就不是在反省自己的缺點和錯誤」。從潘光旦到孫隆基,都是這類人。所以嘛,他們那一類「有血性的中國人」,就「不高興」了。

我們讀書,看到作者的措辭有強有弱,不是等閒事嗎?民族劣根性受到鞭撻,不當本着「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態度嗎?不高興,有必要嗎?

2009-03-30

平反,幹啥?

(載〈蘋果日報〉2009年03月30日論壇版)

戴晴這個名字,應該不需要花筆墨介紹了。

最近她大聲疾呼,希望二十年前的天安門廣場悲劇,有個了斷。因為,這個心結一天不解開,這個民族一天不能向前行。她呼籲雙方──當局和抗議者(包括死難者)─拿出誠實和勇氣,給國人「還個公道」。怎樣還?組織一個「和解委員會」,調查真相,公諸於世。

她認為,南非曾經用過這個辦法,值得我們效法。南非模式移植到我們的土壤,是否會成功,我不敢說。總值得一試。但問到我們今天是否具備條件,可以成立這類「和解委員會」時,她說否,並且覺得她自己不大可能「眼見其成」。完全出於「圖個說法」的誠願。固然,那得是個公道的說法。記得《秋菊打官司》嗎?

有意思的,還不在她提出她覺得可行的方案,而在更深一層的看法:她相信「平反」不濟事。簡單說,是沒有真相就沒有公正,沒有公正,光靠平反,不能達成和解。

平反,差不多是當代中國獨有的政治現象。是這樣的:掌權的人,給你畫上身份的記號;這記號可影響你的求學、就業、婚姻、家庭、居住單位,甚至坐牢單位。多少年月後,掌權者發覺記號畫錯了,又或者,再畫下去對他自己沒有好處了,於是把記號挪開。貼上挪開全在他,不在你。

例如,鳴放的春風一走,反右的寒風就到。也不知多少人,給畫上了「右派分子」的記號,坎坷餘生,或大半輩子。直到三十年後,記號宣佈除下了,生命也差不多了。有點像我國古代的黥布人:不管有罪無罪,給刺配他鄉,額上刻了印,讓萬民羞辱恥笑。而且,除下不除下,權在他。難怪章詒和自豪地說,她是頭號右派的女兒。章伯鈞去世多少年了?怎麼記號還不除下?

就是除下了,你只是回到原地上。

那還不只。帽子蓋到你頭上,現在挪開了。但掌權的為了某些原因,讓你保留某種陰影。比如說,你以前是個右派,現在是個「摘帽右派」。帽是摘了,帽還在。

在文明地區,你中傷寃枉別人,你得惹誹謗罪。要罰的。你是政府官員,不守法傷害了百姓,大者丟官,小者懲誡,還得賠償。怎麼可以一句「對不起」都沒有,就施施然拍拍屁股賴掉的?

如果昨天蓋帽子,今天「平反」了。難保明天又來蓋新的帽子,不知你何年何月又來個「平反」。大家一定會問:平反,幹啥?

2009-03-17

吾道不孤

(載〈蘋果日報〉2009年03月17日論壇版)

幾年前,開始在這個論壇版上發表意見。意見,有成熟的有不成熟的;這由不得我來判斷,這是讀者的專利。不過,當年要我來這塊園地上寫文章的老編,卻指定要我談民主的題目。當時就想,多年來在兩岸三地的文字媒體中,談這個問題的,多屬「殘篇斷稿」,再不然就是把人家的教科書譯過來;有條理有系統,好好從我們自己角度論述這個題目的,像鳳毛麟角。所以沒有思考很多,就答應了。

有點像吃力不討好的東西。也陸陸續續寫了好一段日子。後來因為種種原因,沒有寫下去。搖身一變,改寫評論式的雜文;有涉政治的,有不涉政治的。倒很少談到民主,直像「民主」已經是個爛話題,人人掛在嘴邊,不這樣不夠時髦似的。至於說,有多少人真正花上心力,在這上面下工夫,去認識,去探討,去比較的,實在難說。推想大概很少。

反對的說,列強凌我,猶歷歷在目;他們都不是好東西,有啥好學的?(洋鬼子心態。)贊成的說,五四到今天,還在追求賽先生,可見絕對是好東西,絕對值得「移植」。(洋大人心態。)《中庸章句》教的:「不偏不倚,無過不及」的訓誨,那裏去了?

也許,正因為我們從來沒有持平的論述,大家從來不曾平心靜氣、坐下來討論一下,尋找最大限度的兼容和共識,所以才有今天的樣子?也就是說,我們在好些問題上,還「有待啓蒙」。因為,我們認識得太膚淺。

北京清華大學教授秦暉,給當局約談,因誤傳他在《零八憲章》上簽了名。但他堅持不能言論入罪:「如果今天因言論可以抓劉曉波,明天也可能因言論而抓我。捍衞劉曉波的言論自由,也就是捍衞我們自己」的自由。自由言論是諸自由之母,沒有了她,其他的也就別想了。如果國人像秦暉,能堅持這個,民主就有機會走出了第一步。

那當然不夠。他表示:「今天在中國提出憲政民主的主張是需要論證的……今天中國之需要(,是)一場深刻的思想論戰。」他認為,國人其實還未懂何謂民主、何謂憲政,連最基本的「尊重別人言論」都不懂。要老調重彈,因為他相信中國需要「民主的思想論戰與啓蒙」。這是說,近代中國思想啓蒙運動,沒有成功。到今天,我們還需要重新啓蒙,重新認識「民主」。

看來當年的老編沒有錯。

看來吾道不孤。

2009-03-02

郭嵩燾.嚴復.我們

(載〈蘋果日報〉2009年03月02日論壇版)

今年是達爾文誕生兩百周年,好些地方都有紀念活動。許知遠君寫了一篇〈達爾文與中國〉,頗見感觸。文章的主角,是嚴復。海寧嚴又陵不僅是我國近代譯學的鼻祖,更是把歐洲近世思想介紹進來的第一人,又是我多年來的研究對象。拜讀許文之餘,也願略作補充,可見前人蓽路藍縷之功。

昔日司法不能伸公理

嚴復入讀設在福建的船政學堂。考第一名。清廷選派往英國習船務。湖南人郭嵩燾時任駐英公使,也是中國派到英國的首位外交官。他設宴款待甫抵埗的一眾留學生。膳後獨留嚴復(膳前據說他看過每個人所寫的文章),慰勉有加,並囑嚴復趁課餘好好觀察英國政經制度,尤其要到法院參觀。後來嚴復回告公使,他覺得中國積弱,蓋司法不能「伸公理」;那剛是歐洲列強的長處。許君提到,嚴氏返國後沒有給重用。那不只:郭嵩燾身居重任,又是全國上下少數幾個「具識見、懂夷情」的人物,還不是受讒歸國,又給投閒置散的?

甲午之前,從中央到地方,縱使在「洋務運動」中,一般情緒是排外。你鼓吹學習洋人的長處,你是「強民從夷」,「委曲以順夷情」,「不特外張夷焰,而且內沮民心」;朝廷說那是「抑民奉夷,尚復成何事體」!那不光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那簡直是「向帝國主義投降」了!難怪郭氏慨嘆士人「但以詬毀洋人為快,一切不復求知」,「中國士大夫憒憒如此,雖有聖者,亦且奈之何哉」!

嚴復當時面對何等局面,可想而知。

不過,嚴復譯《天演論》,倒沒有像許君說的,把原作者赫胥黎對進化論胡亂移進社會的隱憂,一併刪掉。今存的《天演論》中譯,有三個版本:味經本、手稿本、富文本。嚴公的序文:「赫胥黎氏此書之恉,本以救斯賓塞(按:即 Herbert Spencer)任天為治之末流,其中所論,與吾古人有甚合者,且於自強保種之事,反復三致意焉。」自強保種,也不是嚴復的獨見,而是當時的救亡意識。不同的,是嚴復引入物競天擇學說,希望生發聾振聵之效而已。他的譯文也不難讀:「天行者以物競為功……物各爭存,宜者自立。且由是而立者強,強者昌;不立者弱,弱乃滅亡。」

強者昌弱滅亡是定理

要能立能昌,必先自強。要自強,必由改革積弱。物與物猶國與國,得競爭不遭淘汰,才能自存。競爭,是優勝劣敗的。怎樣才可以立於不敗?那是清末革新派和保守派的爭論所在。

嚴公譯書出版,到今天超過百年了。看爭論所在,置諸今日,誰曰不宜?

2009-02-17

世人的表率

(載〈蘋果日報〉2009年02月17日論壇版)

正當全球經濟鬧不景氣,人人心理上一片陰霾的時候,每年在瑞士召開的世界經濟論壇,如常舉行。會上最受注目的發言人,不是主張自由企業的西方大員,而是俄國的普京和中國的溫家寶──兩個都是國家主義的代表,兩個都在會上批評西方。有些論者就放言高論,說世界的新秩序,將會是中俄共扶的局面;而中俄兩國,就會是新秩序的楷模。

表面強大掩飾了殘酷

一位在北京的朋友,卻有自己的看法:西方的運作,該重新調整;但中俄兩國,卻不能提供新的調整方向。他認為,兩國內部的巨大問題,會隨著全球危機進一步惡化而暴露出來。那是甚麼?他沒有詳說,但提到兩點。金融體系落後緩和了衝擊,政治高壓帶來了低廉社會成本。「在某種程度上,這兩個國家內部的混亂、低效與殘酷,都被表面的強大掩飾了。」

他在胡言亂語?且讓我給大家說兩則活生生的故事。

幾個月前,著名的北京師大附中(今天叫實驗中學)慶祝九十周年校慶。給奉為上賓的「知名人士」,是宋彬彬。這個曾經在天安門樓上,與「偉大舵手」握手後,一度改名宋要武的女士,當年回校後,成為紅極一時的小闖將,把校長卞仲耘折磨虐殺,開要武鬥不要文鬥的先河。卞校長的、她和「舵手」的照片,在慶典日同時展出。卞校長的丈夫還健在,寫信到學校提出抗議。當然沒有下文。

網主不屈服強權之下

故事是資中筠女士說的。她是誰?社科院美國所前所長。退休了。記得巴金晚年大聲疾呼,要大家講真話嗎?為甚麼真話要到晚年,起碼是退休後才說的?一輩子的路,差不多走完了,才開腔。莫不是像趙紫陽的名言:我老了,無所謂……

四川的「六四天網」主持人黃琦,九年前給下牢,罪名是「煽動顛覆國家政權」。一關五年。出獄後沒有屈服,仍舊辦他的尋人網站。八個月前再被捕。當局談條件:不再從事天網和人權工作,立刻可以釋放。他不從。還押監獄。

故事是和他一起撐的太太曾麗說的。

不同的時空。不同的人物。不同的遭遇。

同一個國家。

這反映了甚麼?故事發生在昨天,也發生在今天,足以使人看到國家的本質。

那樣的國家,可作世人的表率?

2009-02-02

縱使只是許願

(載〈蘋果日報〉2009年02月02日論壇版)

干支排到己丑。屬牛。這是歲首首筆。

按傳統,中國人在每年正月初,總愛說些吉利說話,給自己打打氣。祝福語,誰不喜歡?不少人會立下十項新年大計甚麼的,說着也動聽吧?誰管它實踐不實踐?新的一年,應有新的甚麼,縱使只是許願。

沒有共產黨,沒有新中國。當年的新歌謠說。

沒有共產黨,才有新中國。今天法輪功人說。

民國誕生是新嘗試

一字之差,概念全新。我們倒不必在這裏辯論,看誰是誰非。

值得反省的,是正反雙方都指向新中國。新中國的反面,當然是「舊中國」。沒有舊,何來新?但歷代都沒有人說自己是舊的;所以中共建政剛開始,就採一刀切辦法,把新舊分水嶺設在一九五○年。從盤古初開到二十世紀中葉,全是舊中國;是否封建是否帝制,不必問。五○年開始大刀闊斧推行的,才是新的有價值的;以前的一切,都是沒有價值的渣滓,因為是舊的。「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他們說的。記得嗎?

從倭寇患海到甲午之役,中國人是怎樣「抗日」的?盧溝橋事變後,中國人又是怎樣抗日的?你可以批評抗戰的部署不好,策略不好,統帥部不好,前線指揮又不好,等等。你不能否認,那是一場中國軍民浴血抗敵的戰爭。那種形式,那種犧牲,在我國歷史上從來沒有,所以是新的。那樣的經驗,也是新的。

一九一二年一月一日,孫中山先生宣佈是中華民國元年元旦。不少史家說是亞洲第一個民主共和國。說她追求民主共和的國度或可;說她是那樣的國度則不可。不論怎樣,那是個新的開始,起碼是新的嘗試。民國這個嬰孩先天不足,後天失調,那是嬰孩的不幸;不然的話,不必為了「內除國賊」而北伐了。

如果為了討平軍閥而建軍黃埔,不是個新的理念,新的氣象,毛澤東不會在那時當上中國國民黨的中央後補委員,周恩來不會是政治教官,林彪更不會在黃埔畢業。

固然,共產黨人認為國民黨人走錯了路,自己從頭來,那才是新的。

對民國路徑的回歸

諷刺的是: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張博樹,最近出版了兩本「禁」書。談中國憲政的。他說新中國走了六十年的路,解決不了問題。他又說,一九一二年以後,中國已經有了現代化的選擇,而「新中國」的路,是對這一選擇的背離。最近三十年所作,本質上是對民國開闢的路徑的回歸。

但願張君說得對。

縱使只是許願。

2009-01-12

平情論《憲章》

(載〈蘋果日報〉2009年01月12日論壇版)

剛一個月前,在內地的網頁上,出現了一份叫《08憲章》的文件。就表面看,應該是個集體執筆的東西,發表前在某些讀者中流傳,然後聯署發佈。只不過因為事後當局抓了劉曉波,大家就聚焦在他身上,把他當成了起草人。(這份文件流傳很廣,讀者有興趣大可找來看看。)

文件並不霸道

文件發表後,海外很快有了反應,支持論點的聲明見報。還沒有聽到反對的聲音。那樣的聲音,在國內就凌厲了:斥罵、打棍子,統統上場。

是怎麼一回事?

文件,我倒認真讀過。平情而論,從措辭到申論,十分溫和,沒有半點激進的火藥味。固然,如果你是當局,又患了刺蝟症,任何不合脾胃的東西都容納不下,那無話可說。我們是旁觀者,只能站在老百姓位置上就事論事。「不以人廢言」:這是我國的古訓。

說是「憲章」,其實不大像。假如大家還記得,多年前曾經轟動一時的大字報「中國往何處去」,又稍後的「要民主還是要新的獨裁」這兩篇的話,那麼你可以說,《08 憲章》只是站在今天的人,嘗試用今天的角度,來回應這老問題。文件並不霸道。它並沒有說那是唯一的角度;它是一群稍有文化良知的讀書人──文盲大概不會在上面簽字,提出一些近乎「常識」的平實觀點,用上了自由民主法治人權,加上中華聯邦等字眼,如此而已。這類字眼,不是已經路人皆知的嗎?除了聯邦的建議,其他的,不是胡溫演說辭中早已見到的嗎?就是聯邦,也頂多是個「建議」,拿出來討論的,那也是罪過嗎?幹嗎大驚小怪的?莫不是人人都患了視思聽覺綜合失調症?緊張甚麼?

連基本都沒有

一九四七、四八年,中共組織的學生運動,說要反飢餓、反內戰,叫出了「軍隊國家化」,「開言禁」,「結束一黨專政」等口號。當然是未掌權以前向國府提出的。不想六十年後,同樣的要求,是喝共產黨奶水大的一批人,向當局提出的。着實諷刺。勞思光先生多年前寫了一本書,叫《歷史的懲罰》。看來,這也是另一種懲罰了。歷史,給我們中國人開了個絕不好笑的玩笑。

戴晴接受訪問,認為文件所表達的理念「太基本了」,起草人「覺得中國連這些最基本的東西都沒有」,「算甚麼現代社會?」

咦,要大家好好正視憲法的問題,在整整一年前,我不是已經在這裏提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