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6-22

政治中立

(載〈蘋果日報〉2010年06月22日論壇版)

剛過去不久,「政治中立」這四個字,街頭巷尾都可以聽到。人人高談闊論,把它拿作笑柄,直像政治中立是不該存在的;又或者,如果真有這回事,也大可不必理會。結果是,大家都看它是「官家」的擋羞布,隨時可以扔掉的;根本不去冷靜想想,有沒有可派上用場的地方!

事出學府的「官方」言論。剛巧自己經歷過的「政治中立」事件,也發生在學府,就拿出來和大家參詳則個。

在大學求學期間,碰上選舉。甲乙兩黨都努力爭取大學生的支持。在校園裏,各自的競選宣傳站、橫布條、兩黨的義務工作人員等,四處可見。不知怎的,甲黨的競選政綱中,突然添上條文,說要求政府增加私立大學的資助云云。這麼一來,學生會立刻有了反應,在學生報上刊公開的立場書,並要求校方「為了學生的利益」,公開表態,明示擁護甲黨。

校方發表了公開信,清楚表明:投票,是每個人行使自己的公民權利,是獨立判斷的後果。所以,每個合資格的學生怎樣投票,大學絕不應干預。同樣,大學是一所教育機構,她不能「唆擺」學生怎樣投票,甚至不當「引導」大家的投票方向。因為,那樣做,會使大學失掉了她的「道德底線」。在民主國家,大學不能偏袒任何政黨;在某些事上,她確是得「保持中立」。

固然不能一概而論。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以前,南非實施種族隔離政策,引來舉世譴責。聯合國實施經濟制裁。奧運會、英聯邦的活動─包括旅行和貿易、世界盃等,全給她關上大門。

某種道義考慮更重要

當時,美國各私立大學,也引發出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事緣諸多名牌大學,包括哈佛、耶魯、芝加哥等,都設有基金會,聘專人給大學四出募捐和營利。他們都在南非的金礦和鑽石礦場有投資。

學生團體、媒介、教會等批評初起時,大學還是用「政治中立」作擋箭牌,認為大學在各政府間有紛爭時,當保持中立。慢慢的,當論辯變成一場道德爭議,各大學相繼讓步,承認某種「道義考慮」,是高於「政治中立」的。

我們觀察世事,最好不要妄下斷語。你儘可以不喜歡「政治中立」這塊招牌,它倒不全是一片擋羞布而已。

2010-06-08

白而不廢的票

(載〈蘋果日報〉2010年06月08日論壇版)

香港立法會的補選活動,已經結束。事後友朋聚首聊天,談到投票事,聽到好些人說:沒有合心意的候選人。前往投票,如果不蓋上個人選擇印,票就會給廢掉。那我幹嗎浪費精神,跑上投票站,去投下沒有意義的廢票?

多年前,在大學的投票站,給同事作監票人。那個時候已經發現,一般人的認識,是「白票」等於「廢票」。既然開票時,所有白票是不算的,不會歸到任何候選人名下。那麼投票就是「做虛功」。香港人是不「做虛功」的。

白票就是廢票?

一九七二年。越戰膠着。美國總統大選。共和黨的候選人,是在任總統尼克遜。民主黨提名的,是參議員麥高雲(George McGovern)。尼氏主張有秩序撤軍,要先把器材等交給越南政府,訓練他們的軍隊,逐步移交。但拒絕定下限期。麥氏反對;要求立即無條件撤退,認為後果不必由美國來負責。

結果呢?那是一屆投白票特別多的選舉。

事後,跟美國友人談起。他夫妻倆都投了白票。當時完全不明白,請他們解釋。她說:如果我投共和黨,他們不設限期,有可能我們的泥足越陷越深。掉到泥沼中,就很難自拔。如果我投民主黨,那就太不負責任了,總不能這樣一走了之的。實在是個困局。

那乾脆不投不就可以了嗎?

白票具有深層意義

不行。我們的祖先,奮鬥了多久,流了多少血,才爭取到今天─讓我們有投票的權利。絕不能放棄。何況,那也是我們的責任。他們異口同聲似的。

後來才明白到,為甚麼白票也當去投。從民主權利說,投票權,是我們最大的政治權利。不是常常可以行使的。從個人表達說,我不蓋印選人,是因為我對參選者都不滿意。但我知道自己該盡公民責任,也明白到,投票,是一種具體的參與。同時,這又給年輕人起了示範作用。儘管你的票並不落到任何人手中,但投票行為本身,就表達了公民素養,也表示了你的責任感。

白票是廢票,因為它不能算進任何人的票囊。

白票不是廢票,因為它本身具有更深的意義。

2010-05-24

爭頭獎的責任

(載〈蘋果日報〉2010年05月24日論壇版)

不久以前,在一個電台節目中,行政會議成員夏佳理,和別人討論香港政改方案時,打了某種比喻。他說他明白,多數香港人希望有普選。既然頭獎拿不到,拿個安慰獎也好吧?反正你沒有損失的。何必拒絕?拒絕了,甚麼獎都拿不到,有甚麼好處?

言猶在耳。政務司司長唐英年,到老牌名官立中學演說,推銷同一政改方案。同樣打了個相近的比喻:你考試希望取得甲等成績。但甲等取不到,那取個乙等,總比甚麼等都取不到來得強吧?

網絡上,談論的多得很。嬉笑怒罵的佔多,冷靜思考的很少。這個時候,尋求某類發洩,無可厚非。這倒不是我要談的。我想到的是:假如他倆可代表政府高層的看法,那反映了一點:他們了解到,政改像爭獎,有頭等二等的區分。乙獎,當然不如甲獎。

問題是:為甚麼向大家推安慰獎而不是頭獎?安慰獎,不是真正的獎,只是聊勝於無的東西。

從來聽到的回答是:因為獎項不是香港政府頒發的。你要,只得退而求其次了。

那不是個好答案。

不必繞圈子。我的看法很簡單。身為香港人的政府,你有責任為他們取得最好的。要嗎你盡最大努力(不是略盡綿力),給大家爭個最大的獎盃;要嗎你老老實實告訴主事單位:你不拿出正式的獎牌,我就不來參賽了;社會付出那麼多,並不是衝着安慰獎來的。

固然,很多時候,人盡了力,並不保證就一定取得他追求的。總要問心無愧。我盡了責任,費盡了勁,拿不到勝果,觀眾還是會給我聲掌的:不是因為我贏了,而是因為我做了我所能發揮的最佳表現。

我們政府上下人等,有盡了力─重複:盡了力─給我們這個「世界都市」爭取民主嗎?如果有,怎麼大家看不見?如果沒有,你怎麼面不紅、心不跳、厚着臉皮,叫我們好的不拿拿糟的?

吳美蘭老師要求選舉她自己的領袖。她當然知道,那要求,不見得就會實現。她盡了力,也盡了為人師表的本份,給社會上了一節公民課,贏得了千千萬萬人的鼓掌。

請不要告訴大家,你不明白這個。

2010-05-10

世博的瓜皮

(載〈蘋果日報〉2010年05月10日論壇版)

街頭巷尾,人人都在說「世博」。

多數人拍手叫好。「你沒有看過,怎知是好?」如果這樣問,很多回答是:地方夠大,場館夠多。光看介紹,就知道好啦!想深一層,不無道理。這個大和多,是我的。你要看,就來我這裏看好了。北京奧運,是百多年來首次「四夷來朝」。上海世博,也是個「萬邦歸漢」了。

舊上海,十里洋場,卻是租界林立。中國人,在自己土地上,要守外國人的規矩;因為列強在華,有治外法權。新上海,外國人來到中國的土地上,就得守中國的法律了。文化意識上,這大大滿足了一般人的自尊感,儘管不無虛榮自大成份在內。

世博開幕前後,大家在螢光屏上見到的,應該不少。能自省的,恐怕不多。

多年前,尤德當香港總督。同學媽媽是樂迷,每碰上好節目,一定不錯過。有一次,在中環大會堂輪候買票,前面站了一個衣着樸素的洋婦,也在排隊。大會堂負責人特別跑出來,與她寒暄,並示意她先上前購票,洋婦堅持排隊。事後知道,她是尤德夫人。她並沒有說:「你不知道我是××太太嗎?」

鏡頭所見,公安負責維持秩序。人龍中有不守規矩的,給勸喻排隊時,反唇相稽,然後照樣「越位」而去。

很多朋友會到過公眾場地,聽音樂會或參觀表演。在香港,節目開始前的「友好提示」,大家都耳熟能詳了。也許我錯過了很多,但就所見,公然拿起閃光機拍照的,絕無僅有。

鏡頭所見的,是怎樣的景象?

每年的書展,每天「開門納客」以前,外面都排着長長的人龍。從沒有見過,鈴聲一響,人人立刻爭先恐後,推倒保安員,打衝鋒般往前湧的。

鏡頭所見的,又是怎樣?

你牽着小狗上街走走,總帶着一卷廢紙甚麼的,以防狗兒撒野,你得善後。道理不說自明。

鏡頭所見,女人牽着小女孩,在吃瓜。女孩吃完後,瓜皮扔在地上。場地人員過去看究竟。她說:孩子小,不懂事。就丟了。

這也叫道理?

不要說我滅自己威風,一個國家的威風,不是靠大靠多,就可以招回來的。

2010-04-27

這些日子都應銘記

(載〈蘋果日報〉2010年04月27日論壇版)

「四月四日兒童節,爸爸送我小飛機。」

這是我兒時上學,小學課本上寫的。記得清楚,因為爸爸真的送了我小小的紙飛機。多年來,告訴年輕朋友,都說我打誑:從來沒聽過有四月四日的兒童節。

三星期前,在《蘋論》的〈兒童節感言〉中,作者明白提到了這個日子。

我沒有打誑。

失憶的年代

也許,在這個失憶的年代,我們的年輕人都不必理會老人癡呆症了。他們很早就失憶了。

不要只說四.四。剛過去的三.二九呢?

縱使你不理會「青年節」甚麼的,你起碼該記得,那是紀念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的日子。沒有黃花崗之役,你或者還拖着辮子,做着大清子民。

跟着的十.十呢?是不是因為今天說「雙十」,是政治不正確,所以辛亥革命武昌起義的大日子,也一併失憶了?曾經在這個欄上,寫過一篇「辛亥失憶症」。到今天,沒有改變。

還不只呢。九.一八又是啥?

民國二十年九月十八日,駐瀋陽的日本關東軍,炮轟北大營,事件轟動中外。史稱「九.一八」事變。年輕的朋友,你記得多少來了?《淞花江上》這首歌,就反覆提到這個日子。

「一.二八」呢?

民國二十一年一月二十八日,日軍在上海生事,與中國第五軍和十九路軍爆發激戰。舉國震驚。今天的年輕人,有多少還記得?

我們沒有國殤日。如果有,用七.七作紀念日,也不會錯到哪裏。隨便問問馬路上的中學生,看看有多少人能告訴你,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在宛平城響起的槍聲,掀起了八年抗戰的序幕?看看有多少個年輕人,可以說出「蘆溝橋事變」這幾個字?

不,我不是近代史專家。但我相信,這些日子,人人都應銘記。不需要專家學者甚麼的。在通識教育高唱入雲之際,我們是不是應當好好告訴年輕的朋友,沒有一.二八、三.二九、四.四等等,他們的今天,會是怎樣的?

2010-04-14

另一種復活

(載〈蘋果日報〉2010年04月13日論壇版)

復活節在香港是個洋假期。說來也是「一國兩制」的特色吧。兩岸三地,就只有香港有這個假日。當然是拜英國人所賜。英國是基督教國家,復活節又是基督教的重大節日,英國人把它帶到香港,不足為奇。回歸後,這些「洋玩意」全部保留,也沒有人反對。

也不光是宗教的東西。俄國大文豪著書,用「復活」作名字。德國著名作曲家寫交響曲,也用「復活」作曲目。歐美世界的藝術創作,包括油畫、電影、短篇小說,等等,用上這個名的,實在很多。更不必說教會傳道的單張了。可見這個節日多受重視。

看看歐洲文明傳統。兩千年來,說復活的宗教人士,固然很多。不過,那倒不是教會的專利。文學家、哲學家的論述,在在都有。從基督教《聖經》記載的,說基督復活一事,他們引伸到人的良知、靈性,甚至其他精神層面的「復蘇」,或「重生」或「再生」的講法,都有。「浪子回頭」是「復活」;人犯錯,能痛改前非,也是復活,或重生。這些故事或教誨,中國都有;我們不用復活的說法罷了。

所以,十六世紀的文藝復興,原意也是「重生」。羅馬帝國亡後一千年,之所以叫黑暗時代,是因為他們覺得,那像是「死去」的年代;歐洲文明的根源──古代希臘的黃金歲月─直是失落了。所以,大家要恢復古典,也就是重新尋回滿有生命力的時代。於是亞里士多德的作品,又得到「再生」。

五四運動過後,胡適之曾經回顧,說那「偉大的新文化運動」,是「近代中國的文藝復興」。那是胡先生給五四塗上浪漫主義的色彩了。且不說新文化運動的功過,就只看胡適之錢玄同等人所提倡的,頂多是「啟蒙運動」。事實上,那是整個五四的大方向:新文化運動是,追尋德先生賽先生也是。都是向「新生事物」找,不是走「回頭路」。那一代的讀書人,並沒有要重新回到古代的泉源,找尋生命力。剛相反。「整理國故」的口號所開出的,不是重返古典智慧,而是要推翻──起碼是懷疑古人的東西。錢玄同是章太炎的弟子,卻自號「疑古玄同」。他印章上彫的,就是這四個字。

經歷了那麼多的苦難和黑暗,國人似乎又有了新的「再生」。許許多多的人,紛紛回到古典的智慧上,重覓古人的經典,自己文化的根。

但願這是另一種「復活」。

2010-03-24

新六軍碑柱在哪裏?

(載〈蘋果日報〉2010年03月23日論壇版)

五十年代中葉,台灣發生所謂機械化部隊「兵諫事件」。部隊司令是蔣緯國。孫立人將軍是他的直屬部下。孫將軍早歲軍校出身,保送美國著名的VMI(維珍尼亞軍事學院,又名「南方的西點」)深造。歸國後,負責整編在印度受訓的新六軍。日寇投降後,軍隊從海路回國,經香港上廣州。當時有隆重軍禮。他的先頭部隊與英國的接收部隊,並列和平紀念碑前,舉行升旗禮。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和英國國旗,同時飄揚。在穗安頓期間,百姓為表揚,建新六軍碑。

碑,還在的。可不易見到。它的周圍,變成了髒亂的菜市場。碑柱上的刻字,全給小販的雜物布條蓋着。碑旁又蓋了公廁。聽說如果菜市場搬遷,碑柱會給拆掉。

不必講甚麼陰謀論。但孫立人功在國家,紀念碑柱應好好保存。今天這個樣子,是何道理?

兒時讀書,最愛聽老師講歷史故事。他們都是經歷過抗戰洗禮的一代,講近代軼事精采萬分。課堂上鴉雀無聲,多半是大家在聽得入神。好些時候,還教我們哼勵志歌曲,都是北伐前後到抗戰時期的。

「旗正飄飄,馬正蕭蕭。槍在肩,刀在腰,熱血似狂潮。」

「怒潮澎湃,黨旗飛舞。這是革命的黃埔。」

革命的黃埔?黃埔的歷史,有多遠了?怎麼就丟得一乾二淨?讓我說一則你猜不到的:「三民主義 吾黨所宗 以建民國 以進大同……」

當然知道:這是台灣的國歌。咦?世上有名「台灣國」的國家?她的國歌叫「三民主義」?不是,你說;正式來說,該叫中華民國國歌。不,那是後來的事。孫中山先生南下廣州,在黃埔創軍校,是訓練士官領軍北伐的。當時他用孫文本名,手書軍校訓詞,就是這「三民主義吾黨所宗」。

對國人來說,近代歷史實在太多的血和淚。正因如此,我們更不能忘記。不久前,《廣州日報》報道,黃埔軍校同學會原址,變了酒吧。建築物受到破壞。很明顯,文物保護單位無能為力。

這是舊樓房改了樣子的問題?抑或是孫將軍碑柱的同一個問題:今天這個樣子,是何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