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2-28

他山之石

(載〈蘋果日報〉2010年12月27日論壇版)

1970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給蘇聯的蘇索尼津(A. Solzhenitsyn)。當時,莫斯科的《真理報》是這樣說的:那是個卑鄙的誣衊者,為了套取資本主義的髒錢,不惜玷污自己的祖國。

1958年,巴斯頓納克(B. Pasternak)得同一項獎。他的《齊瓦哥醫生》給列為禁書;油印鈔本卻在地下流傳。作品流到西方,給改編成電影,轟動一時。獲多項奧斯卡獎。當時,官方的「蘇維埃作家協會」說:他是個與世隔絕的隱士,沉迷在自我道德墮落中。

早就舉世知名的沙哈洛夫(A. Sakharov),是蘇聯「氫彈之父」。後來,他放棄了科學生涯,為人權自由呼號。1975年,得諾貝爾和平獎。當時,莫斯科電台說:他不是個東西,自以為重要;他寫的和說的政治論述,無非是為了取悅在西方的主子。

他們三個,都沒有親自往領獎。巴斯公60年去世。80年代後期,戈爾巴喬夫上台,推行開放的「自由化」政策。《齊瓦哥醫生》一書解禁,一紙風行。作者本人不光得「平反」,更進入俄羅斯作家的殿堂。

大鬍子蘇索公,給內部放逐到西伯利亞。74年,《古拉格群島》在西方發行,克宮十分不滿,強行把他和夫人推上飛往西德的客機上,流放他。後來,他在波士頓郊外隱居多年。94年,官方盛大歡迎他歸國─90年已恢復他國籍。2007年,俄羅斯總統普京,親自頒給他國家人道獎。

至於沙哈公,80年給流放到伏爾加河畔的工業城高爾基(Gorky)。不許與外界接觸,尤其是西方記者。85年,戈爾巴喬夫入主克里姆林宮,親自給他致電,邀他回莫斯科居住。前所充公的所有獎項榮譽,悉數歸還。89年,他更入選為國會代表,立時發表演說,重申自由立場。大受歡迎。可惜同年底,因心臟病去世。今天,他的名字,在俄國的廣場街道博物館,隨處可見。在聖彼得堡,更立有他的銅像。

蘇索公的獎,是後來補領的。沙哈公的獎,是太太代領的。巴斯公的獎,是兒子在多年後才領的。

幾位得主,都受當時的蘇聯政府逼迫,都無法赴挪威赴瑞典領獎。他們付出了屈辱的代價,最終贏取得榮譽,還有世人─特別是他們自己同胞─的尊敬。

歷史,不一定重演。但他山之石,是否也可以拿來?

2010-12-14

哪一種忠誠

(載〈蘋果日報〉2010年12月14日論壇版)

二十多年前,劉賓雁寫了《第二種忠誠》,轟動一時。裏面提到三種忠誠。第一種:俯首聽命,從不質疑。第二種:有某種信念和原則,並願意為此而付出代價。第三種:有世故的算盤,為一己的利益而忠於掌權者;一旦擁權者換人,他的忠誠亦步亦趨。劉君推崇第二種,有點像古代的諫官:昏君本是賢君,誤入歧途而已;我乃諍諍諫友,縱使要面對厄運,還希望他改過。

劉君想到的,是人的問題,不是制度的問題。苦口婆心,也許能改人,但改不了制度。

「好公民」未必是「好人」

六十多歲的李君,幾個月前正式辭任國資委主任。據報道,他離職前曾說,要「感謝黨組織的多年培養……。毛澤東思想的陽光和雨露把我培養成人,鄧小平的改革開放使我開始從事領導工作,黨……把我推上高級領導幹部崗位。我自己評價自己是一個忠臣,忠於黨、忠於國家、忠於事業,為黨、為國家、為事業無怨無悔。」

言論是否屬實,不得而知。揆諸今天國情,大有可能。若然,他倒誠實的;起碼他沒有說忠於自己的良知。忠於黨和國,那是起碼的官樣文章,當然要說給「組織上」聽的。忠於事業,也就是忠於自己的切身利益,合理。

不過,同理,七六年前忠於主席為首的黨中央,七六年後忠於華國鋒同志為首的黨中央,然後又忠於總設計師領導的黨中央,那又屬於哪一類的忠誠?忠誠,沒有界線的?

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是古代希臘哲學的經典。在第三卷中,亞氏提到誰是公民的問題。跟着他問:公民,要忠於身處的城邦(國家)。然則良好的公民,是否就是堂堂正正的人?「好公民」和「好人」,是二而一的東西嗎?他的答案是:不一定;多數不是。很多例子說明,一個好公民,往往是個壞人。

納粹的艾克曼(Eichmann),是個典型例子。他忠於祖國、忠於黨、忠於領袖;他執行國家頒下的命令,不質疑,唯命是從。戰後的戰犯審訊中,他自稱忠誠的國家公僕。他忠實執行的責任,是屠殺無千無萬的猶太人。

如果不論國家性質,不問法律制度等是否合理,不管政策為善為惡,你都自詡忠臣;那麼,國家要你行惡,你照行不誤。就國家角度看,你是個好公民。但你也同時是個壞蛋。

胡菊人曾經說:我得先成就一個有良知、有正義感的人,我才能成就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說得對。不然的話,任你選哪一種忠誠,都無濟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