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蘋果日報〉2009年07月27日論壇版)
二OO九年的香港書展,在「名作家講座系列」中,請了林毓生作講者。毓生是我的學長;較早前在芝加哥讀書的同學,多半認得他。我們屬於不同的系,卻對自由主義的基本原則,同有一份執着。他在社會思想系畢業後,幾十年來,進該系的中國學生,有;讀書到畢業的,很少。
(一般中文媒體,都按人家的英文名稱硬譯,把它叫作「社會思想委員會」。人人不明所以,以訛傳訛,就跟着叫委員會。其實不好。不過這不是我要討論的,暫且不說。)
在一次訪問上,毓生兄提出了「建設法治、公民道德、公民社會」三點,認為是中國走上憲政民主的基石。「公民社會」是組織。「道德」是內涵。「法治」是制度。他好像說那是「三位一體」的東西,不能分割的。缺一不可。
憲政民主,是個很好的概念。純粹用民主而不配合其他,很危險。要求憲政,即是說現在走的路不是憲政,必須回到憲法基礎上才行。早前說過,「回歸憲法」不可行:今天的憲法,不能給你所期望的「憲政」。不然的話,也不必弄甚麼「零八憲章」了吧?這得好好思考。
感興趣的,是他提出「建議法治」這東西。意思很簡單:總工程師開創了經濟特區、特別行政區。體制內有魄力的人,可以更進一步,成立法律特區,做個實驗,一步一步廢止不人道的法規,推行符合法治精神的治理方法,設立基本人權,培育程序保障。到時機成熟,推向全國。
我看更簡單:這樣的特區,已經有了。普通法在香港的多年的實驗,可說成功。香港人(我不能代表所有香港人說話,但相信多數人會有這個共識。)大體上認為,我們是個法治社會。我們的司法獨立;我們的法官沒有黨派性質,也不跟着行政指令起舞。合理的程序保障,我們有;不人道的法規,我們盡力去除。人權保障也許不很完美,但起碼,我們負責治安的部門,不隨意粗暴,或者是憑個人喜好濫用權力。我們的整體法律制度,有缺點;放在現代文明的標尺下嗎?可絕對及格。兩岸三地的法律實驗,平心靜氣說,香港得分最高。這倒不是「賣花讚花香」的玩意呢。
這樣的司法系統,說是「成熟」的不為過。但要求體制內的官員有那麼大的作為,把它推向全國,怎麼辦?光是設立一個像廉政公署那樣的機構,都阻力重重,所以遲遲未能起步,何況整個司法制度?
毓生兄說,讀書人要謀求政治轉化,得與權力博弈。但願他的博弈成功。
2009-07-27
2009-07-13
風範猶存的陳樂民
(載〈蘋果日報〉2009年07月13日論壇版)
二OO五年夏天,巴黎大學歷史學教授史傅德(F.E. Schrader)(德國人),來到北京,與他的丈人陳樂民先生對談。題目是「啟蒙精神.市民社會」。後來談話錄音整理成書。陳先生那時身體不好,仍奮筆疾書,完成了他的「啟蒙札記」二十六篇。天假以年,他一定會寫下去。
談的寫的,都是「啟蒙」,可見陳先生對啟蒙的愛慕和堅執。他要承先的,是歐洲理性時代的啟蒙精神,主要在十八世紀;但他談的人物,上下多推一百年。他要啟後的,是怎樣使啟蒙精神在中國開花。習西學,卻用毛筆小楷寫作。這就是中國社科院歐洲所前所長陳樂民。
很可惜,陳先生在O八年底謝世。去世前的一段日子──從八月中到十一月杪,他用日記體寫下了某種「心聲」,自己先定下了名號,叫「給沒有收信人的信」。信,是寫給人看的;不用收信人,我猜是他不要給人惹麻煩吧了。
讀他的信,也像給我們上一門啟蒙課。他臨終前,希望我們聽到甚麼?
第一篇就說,這些信,都用繁體字書寫,說是「為了自娛」。日期是八.十四。差不多一個月後,自稱「對民眾的啟蒙,念茲在茲。」(九.十一)跟着看到「奶粉事件」,教他想起國民性問題,說那「確實是幾千年積淀下來的歷史問題。『啟』這部分龐大人羣之『蒙』,是一件看不到頭的『工程』。」覺得「無可奈何」。(九.三十)他批評提出「文化自覺」而排外的人:「因為『文化自覺』既談『自覺』於我們的古老文化中的『美』,更應談『自覺』到我們傳統文化中的『醜』。而那些久久遺害於社會和人心的『醜』,正需要借助於外來文化中的『美』來加以滌蕩、淘洗。」(十.十八)
最有意思的是,在最後(十一.廿一)一封信中,他繪下了自己的一生,說有四次大轉變。二十歲以前,當封建舊禮教的孝子賢孫。四九年,一夜之間,變了中國共產黨的信徒,卻發現沒有了自我。八十年代的第三階段,找回了自我,既否定孝子賢孫文化,也「決絕地揚棄了對……的正確性迷信。」(出版社「避諱」,用上破折號。原來是甚麼,大家不妨猜猜。)跟着說:「我越來越成為『西化』論者;認為,救中國非向西方學習不可,渴望中國的前途是民主和自由的土地。」最後階段是要把西方文明看作歷史哲學。而領港人,是康德。
陳先生是歐洲思想史專家,研究了多位大師級人物。心儀康德,厭倦盧梭,自認與伏爾泰一樣:「不可能認同任何以高尚的名義實行踐踏自由的暴政。」
哲人已萎,風範猶存。
二OO五年夏天,巴黎大學歷史學教授史傅德(F.E. Schrader)(德國人),來到北京,與他的丈人陳樂民先生對談。題目是「啟蒙精神.市民社會」。後來談話錄音整理成書。陳先生那時身體不好,仍奮筆疾書,完成了他的「啟蒙札記」二十六篇。天假以年,他一定會寫下去。
談的寫的,都是「啟蒙」,可見陳先生對啟蒙的愛慕和堅執。他要承先的,是歐洲理性時代的啟蒙精神,主要在十八世紀;但他談的人物,上下多推一百年。他要啟後的,是怎樣使啟蒙精神在中國開花。習西學,卻用毛筆小楷寫作。這就是中國社科院歐洲所前所長陳樂民。
很可惜,陳先生在O八年底謝世。去世前的一段日子──從八月中到十一月杪,他用日記體寫下了某種「心聲」,自己先定下了名號,叫「給沒有收信人的信」。信,是寫給人看的;不用收信人,我猜是他不要給人惹麻煩吧了。
讀他的信,也像給我們上一門啟蒙課。他臨終前,希望我們聽到甚麼?
第一篇就說,這些信,都用繁體字書寫,說是「為了自娛」。日期是八.十四。差不多一個月後,自稱「對民眾的啟蒙,念茲在茲。」(九.十一)跟着看到「奶粉事件」,教他想起國民性問題,說那「確實是幾千年積淀下來的歷史問題。『啟』這部分龐大人羣之『蒙』,是一件看不到頭的『工程』。」覺得「無可奈何」。(九.三十)他批評提出「文化自覺」而排外的人:「因為『文化自覺』既談『自覺』於我們的古老文化中的『美』,更應談『自覺』到我們傳統文化中的『醜』。而那些久久遺害於社會和人心的『醜』,正需要借助於外來文化中的『美』來加以滌蕩、淘洗。」(十.十八)
最有意思的是,在最後(十一.廿一)一封信中,他繪下了自己的一生,說有四次大轉變。二十歲以前,當封建舊禮教的孝子賢孫。四九年,一夜之間,變了中國共產黨的信徒,卻發現沒有了自我。八十年代的第三階段,找回了自我,既否定孝子賢孫文化,也「決絕地揚棄了對……的正確性迷信。」(出版社「避諱」,用上破折號。原來是甚麼,大家不妨猜猜。)跟着說:「我越來越成為『西化』論者;認為,救中國非向西方學習不可,渴望中國的前途是民主和自由的土地。」最後階段是要把西方文明看作歷史哲學。而領港人,是康德。
陳先生是歐洲思想史專家,研究了多位大師級人物。心儀康德,厭倦盧梭,自認與伏爾泰一樣:「不可能認同任何以高尚的名義實行踐踏自由的暴政。」
哲人已萎,風範猶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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