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蘋果日報〉2009年03月30日論壇版)
戴晴這個名字,應該不需要花筆墨介紹了。
最近她大聲疾呼,希望二十年前的天安門廣場悲劇,有個了斷。因為,這個心結一天不解開,這個民族一天不能向前行。她呼籲雙方──當局和抗議者(包括死難者)─拿出誠實和勇氣,給國人「還個公道」。怎樣還?組織一個「和解委員會」,調查真相,公諸於世。
她認為,南非曾經用過這個辦法,值得我們效法。南非模式移植到我們的土壤,是否會成功,我不敢說。總值得一試。但問到我們今天是否具備條件,可以成立這類「和解委員會」時,她說否,並且覺得她自己不大可能「眼見其成」。完全出於「圖個說法」的誠願。固然,那得是個公道的說法。記得《秋菊打官司》嗎?
有意思的,還不在她提出她覺得可行的方案,而在更深一層的看法:她相信「平反」不濟事。簡單說,是沒有真相就沒有公正,沒有公正,光靠平反,不能達成和解。
平反,差不多是當代中國獨有的政治現象。是這樣的:掌權的人,給你畫上身份的記號;這記號可影響你的求學、就業、婚姻、家庭、居住單位,甚至坐牢單位。多少年月後,掌權者發覺記號畫錯了,又或者,再畫下去對他自己沒有好處了,於是把記號挪開。貼上挪開全在他,不在你。
例如,鳴放的春風一走,反右的寒風就到。也不知多少人,給畫上了「右派分子」的記號,坎坷餘生,或大半輩子。直到三十年後,記號宣佈除下了,生命也差不多了。有點像我國古代的黥布人:不管有罪無罪,給刺配他鄉,額上刻了印,讓萬民羞辱恥笑。而且,除下不除下,權在他。難怪章詒和自豪地說,她是頭號右派的女兒。章伯鈞去世多少年了?怎麼記號還不除下?
就是除下了,你只是回到原地上。
那還不只。帽子蓋到你頭上,現在挪開了。但掌權的為了某些原因,讓你保留某種陰影。比如說,你以前是個右派,現在是個「摘帽右派」。帽是摘了,帽還在。
在文明地區,你中傷寃枉別人,你得惹誹謗罪。要罰的。你是政府官員,不守法傷害了百姓,大者丟官,小者懲誡,還得賠償。怎麼可以一句「對不起」都沒有,就施施然拍拍屁股賴掉的?
如果昨天蓋帽子,今天「平反」了。難保明天又來蓋新的帽子,不知你何年何月又來個「平反」。大家一定會問:平反,幹啥?
2009-03-30
2009-03-17
吾道不孤
(載〈蘋果日報〉2009年03月17日論壇版)
幾年前,開始在這個論壇版上發表意見。意見,有成熟的有不成熟的;這由不得我來判斷,這是讀者的專利。不過,當年要我來這塊園地上寫文章的老編,卻指定要我談民主的題目。當時就想,多年來在兩岸三地的文字媒體中,談這個問題的,多屬「殘篇斷稿」,再不然就是把人家的教科書譯過來;有條理有系統,好好從我們自己角度論述這個題目的,像鳳毛麟角。所以沒有思考很多,就答應了。
有點像吃力不討好的東西。也陸陸續續寫了好一段日子。後來因為種種原因,沒有寫下去。搖身一變,改寫評論式的雜文;有涉政治的,有不涉政治的。倒很少談到民主,直像「民主」已經是個爛話題,人人掛在嘴邊,不這樣不夠時髦似的。至於說,有多少人真正花上心力,在這上面下工夫,去認識,去探討,去比較的,實在難說。推想大概很少。
反對的說,列強凌我,猶歷歷在目;他們都不是好東西,有啥好學的?(洋鬼子心態。)贊成的說,五四到今天,還在追求賽先生,可見絕對是好東西,絕對值得「移植」。(洋大人心態。)《中庸章句》教的:「不偏不倚,無過不及」的訓誨,那裏去了?
也許,正因為我們從來沒有持平的論述,大家從來不曾平心靜氣、坐下來討論一下,尋找最大限度的兼容和共識,所以才有今天的樣子?也就是說,我們在好些問題上,還「有待啓蒙」。因為,我們認識得太膚淺。
北京清華大學教授秦暉,給當局約談,因誤傳他在《零八憲章》上簽了名。但他堅持不能言論入罪:「如果今天因言論可以抓劉曉波,明天也可能因言論而抓我。捍衞劉曉波的言論自由,也就是捍衞我們自己」的自由。自由言論是諸自由之母,沒有了她,其他的也就別想了。如果國人像秦暉,能堅持這個,民主就有機會走出了第一步。
那當然不夠。他表示:「今天在中國提出憲政民主的主張是需要論證的……今天中國之需要(,是)一場深刻的思想論戰。」他認為,國人其實還未懂何謂民主、何謂憲政,連最基本的「尊重別人言論」都不懂。要老調重彈,因為他相信中國需要「民主的思想論戰與啓蒙」。這是說,近代中國思想啓蒙運動,沒有成功。到今天,我們還需要重新啓蒙,重新認識「民主」。
看來當年的老編沒有錯。
看來吾道不孤。
幾年前,開始在這個論壇版上發表意見。意見,有成熟的有不成熟的;這由不得我來判斷,這是讀者的專利。不過,當年要我來這塊園地上寫文章的老編,卻指定要我談民主的題目。當時就想,多年來在兩岸三地的文字媒體中,談這個問題的,多屬「殘篇斷稿」,再不然就是把人家的教科書譯過來;有條理有系統,好好從我們自己角度論述這個題目的,像鳳毛麟角。所以沒有思考很多,就答應了。
有點像吃力不討好的東西。也陸陸續續寫了好一段日子。後來因為種種原因,沒有寫下去。搖身一變,改寫評論式的雜文;有涉政治的,有不涉政治的。倒很少談到民主,直像「民主」已經是個爛話題,人人掛在嘴邊,不這樣不夠時髦似的。至於說,有多少人真正花上心力,在這上面下工夫,去認識,去探討,去比較的,實在難說。推想大概很少。
反對的說,列強凌我,猶歷歷在目;他們都不是好東西,有啥好學的?(洋鬼子心態。)贊成的說,五四到今天,還在追求賽先生,可見絕對是好東西,絕對值得「移植」。(洋大人心態。)《中庸章句》教的:「不偏不倚,無過不及」的訓誨,那裏去了?
也許,正因為我們從來沒有持平的論述,大家從來不曾平心靜氣、坐下來討論一下,尋找最大限度的兼容和共識,所以才有今天的樣子?也就是說,我們在好些問題上,還「有待啓蒙」。因為,我們認識得太膚淺。
北京清華大學教授秦暉,給當局約談,因誤傳他在《零八憲章》上簽了名。但他堅持不能言論入罪:「如果今天因言論可以抓劉曉波,明天也可能因言論而抓我。捍衞劉曉波的言論自由,也就是捍衞我們自己」的自由。自由言論是諸自由之母,沒有了她,其他的也就別想了。如果國人像秦暉,能堅持這個,民主就有機會走出了第一步。
那當然不夠。他表示:「今天在中國提出憲政民主的主張是需要論證的……今天中國之需要(,是)一場深刻的思想論戰。」他認為,國人其實還未懂何謂民主、何謂憲政,連最基本的「尊重別人言論」都不懂。要老調重彈,因為他相信中國需要「民主的思想論戰與啓蒙」。這是說,近代中國思想啓蒙運動,沒有成功。到今天,我們還需要重新啓蒙,重新認識「民主」。
看來當年的老編沒有錯。
看來吾道不孤。
2009-03-02
郭嵩燾.嚴復.我們
(載〈蘋果日報〉2009年03月02日論壇版)
今年是達爾文誕生兩百周年,好些地方都有紀念活動。許知遠君寫了一篇〈達爾文與中國〉,頗見感觸。文章的主角,是嚴復。海寧嚴又陵不僅是我國近代譯學的鼻祖,更是把歐洲近世思想介紹進來的第一人,又是我多年來的研究對象。拜讀許文之餘,也願略作補充,可見前人蓽路藍縷之功。
嚴公譯書出版,到今天超過百年了。看爭論所在,置諸今日,誰曰不宜?
今年是達爾文誕生兩百周年,好些地方都有紀念活動。許知遠君寫了一篇〈達爾文與中國〉,頗見感觸。文章的主角,是嚴復。海寧嚴又陵不僅是我國近代譯學的鼻祖,更是把歐洲近世思想介紹進來的第一人,又是我多年來的研究對象。拜讀許文之餘,也願略作補充,可見前人蓽路藍縷之功。
昔日司法不能伸公理
嚴復入讀設在福建的船政學堂。考第一名。清廷選派往英國習船務。湖南人郭嵩燾時任駐英公使,也是中國派到英國的首位外交官。他設宴款待甫抵埗的一眾留學生。膳後獨留嚴復(膳前據說他看過每個人所寫的文章),慰勉有加,並囑嚴復趁課餘好好觀察英國政經制度,尤其要到法院參觀。後來嚴復回告公使,他覺得中國積弱,蓋司法不能「伸公理」;那剛是歐洲列強的長處。許君提到,嚴氏返國後沒有給重用。那不只:郭嵩燾身居重任,又是全國上下少數幾個「具識見、懂夷情」的人物,還不是受讒歸國,又給投閒置散的?
甲午之前,從中央到地方,縱使在「洋務運動」中,一般情緒是排外。你鼓吹學習洋人的長處,你是「強民從夷」,「委曲以順夷情」,「不特外張夷焰,而且內沮民心」;朝廷說那是「抑民奉夷,尚復成何事體」!那不光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那簡直是「向帝國主義投降」了!難怪郭氏慨嘆士人「但以詬毀洋人為快,一切不復求知」,「中國士大夫憒憒如此,雖有聖者,亦且奈之何哉」!
嚴復當時面對何等局面,可想而知。
不過,嚴復譯《天演論》,倒沒有像許君說的,把原作者赫胥黎對進化論胡亂移進社會的隱憂,一併刪掉。今存的《天演論》中譯,有三個版本:味經本、手稿本、富文本。嚴公的序文:「赫胥黎氏此書之恉,本以救斯賓塞(按:即 Herbert Spencer)任天為治之末流,其中所論,與吾古人有甚合者,且於自強保種之事,反復三致意焉。」自強保種,也不是嚴復的獨見,而是當時的救亡意識。不同的,是嚴復引入物競天擇學說,希望生發聾振聵之效而已。他的譯文也不難讀:「天行者以物競為功……物各爭存,宜者自立。且由是而立者強,強者昌;不立者弱,弱乃滅亡。」
強者昌弱滅亡是定理
要能立能昌,必先自強。要自強,必由改革積弱。物與物猶國與國,得競爭不遭淘汰,才能自存。競爭,是優勝劣敗的。怎樣才可以立於不敗?那是清末革新派和保守派的爭論所在。嚴公譯書出版,到今天超過百年了。看爭論所在,置諸今日,誰曰不宜?
訂閱:
文章 (At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