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7-23

智者與愚人

(載〈蘋果日報〉2012年07月23日論壇版)

報章大字標題:劉翔傷患引起憂慮。那是頭條。

憂慮甚麼?他不能出賽。不出賽又如何?不行,因為他將無法重奪奧運金牌。先不說為追求金牌而競技是否有違體育精神,光看到網民竟然說,熬着傷也得拿下獎牌的論調,就值得反省。

參加比賽,取得勝利,是種光榮。要爭勝,也屬人之常情。問題在要付出甚麼代價。友朋說,深層次心理,是要發洩、要炫耀、要勝過西方。光是錢我比你多,那不足夠;送人上太空,也不足夠──雖然,已是超英趕美的一半以上了,美也快趕上了。這些,在世人面前,不易見光彩。奧運場上可不一樣。全球的鏡頭聚焦,集中在衝線後面的白人黑人,像告訴「列強」:我終於贏了。好像勝利是永恒的,光榮可以永久保留的,那付甚麼代價,都是值得的。

這心理欲望孰真孰假,我無法判斷。果真如此,我們就很難教育下一代。老師說「運動之目的,在參加而不在勝利」,說「勝不驕、敗不餒」才對,等等,都可能起不了作用。

追求「光榮」,不問「代價」。

為慶祝香港回歸十五周年,我們的歷史博物館展出秦代陶俑。題目是:一統天下──秦始皇帝的永恒國度。像告訴大家,秦俑的輝煌,盡在其中。

無獨有偶。前一期的《國家地理雜誌》,主題故事在介紹秦俑的「奇蹟」:披甲的戰士,精緻的戰車,刀戟弩箭,兵陣馬隊,排列之認真,完全符合當時戰陣需要。那樣的氣勢,那樣的陣容,真可睥睨天下了。

不是光榮──永恒的光榮,是甚麼?

在西安秦俑旁邊,有大片土地,地下文物還未出土,但專家已知道是甚麼。骷髏,包括掙扎逃命的。白骨纍纍,因為有一萬名不育的妃嬪,三千名造墓的工匠,全遭活埋在此。那三千人,該是全國精英,為了皇上的光榮──不只生前的,更是死後的,那真是「永恒國度」了──費盡心力智慧,蓋出如此陵墓,卻落得陪葬下場。千萬生靈的代價,為了一人的光榮,為甚麼?因為他們知道造墓的秘密。始皇的遺教:不可「洩露國家機密」。

也不只他一個:北京的明陵,夠你看的。那建築,也是墓成之後,墓門自動緊閉,裏面的工匠,一個也跑不出來。我們不也說,明陵是恢宏的王陵?

比起這些,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是不是「小兒科」了?

當然是「俱往矣」。可今天,使我們追求「光榮」而不問「代價」,我們是智者還是愚人?

2012-07-09

聽演講去!

(載〈蘋果日報〉2012年07月09日論壇版)

文革開鑼。第一個在天安門城樓上,得「偉大導師」接見的,是北師大附中的宋彬彬。她「面聖」後,改名宋要武。回到附中,立刻揪鬥當時的校長,把她折磨至死,面不改容。文革結束,靜靜丟了新名,改回彬彬。

大約數年前,北師大附中九十年校慶。附中邀宋彬彬回校作嘉賓,引起很多人不滿,其中公開發表文章批評的,是資中筠先生。該文擲地有聲;讀後十分佩服,當時就在這個欄上,寫了自己的感想,也表達了對前輩學人的尊敬。

資先生是陳樂民的夫人。陳先生已辭世,退休前是社科院歐洲研究所所長。我也曾撰文介紹過他。資先生退休前,是同院的美國研究所所長。五十年代初,他們已獲派歐洲,畢生公職都涉對外關係,包括接待訪華外人,甚至給首長級的人作繙譯官。她很謙遜,說自己發表的論文,不管是否學術的,都是「奉命撰寫」,故「無甚可觀」。進入八十年代後,才發現,筆,原來是自己的,可以說自己的話。

於是嗎,近二十年,筆耕不絕。幾個月前,把各類文章輯成五集出版,抒情、論事、憶人、反省中西文化,應有盡有。談到她求學經歷,特別有意思,就稍作介紹。

一九四八年,資先生在燕京唸完大一,要轉入清華。暑期就到舊北平圖書館準備。「圖書館是完全開放的……只是一般不能把書拿出去。不過借書極方便,座位寬敞舒適,光線充足,工作人員輕聲細語,態度和藹,業務熟悉(這些我當時並不感到特別,只是幾十年後在規模大大擴大的新北圖處處得到相反的感受,才回想起那時的鮮明對比)。」

今天,年輕的一代,沒有那經歷,很難體會到過來人的感慨,甚麼叫今非昔比。

每次運動來,她受到批判,說是「半封建、半殖民地教育」出身。她引以為榮,說是「中西文化並重的薰陶」,是那時代的「底色」。學制統一,而辦學多元;教育家的「理念貫徹到辦學和教學中」,大中小學皆如是。大家以為教會學校很「洋」。她說:「至少在一九二八年國民政府實行教育中國化政策後,洋人辦的學校,包括教會學校,大多很重視國文,學生的古文修養都能達到一定程度。同時,從小學起就有公民課,現代公民社會的一些基本觀念和行為規範貫穿其中。」

這些,她說,都成了他們的「底色」。

資先生是今年書展的嘉賓。八十多歲的雍容女士。有興趣親炙她的「底色」嗎,聽演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