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1-26

政治的文學

(載〈蘋果日報〉2010年01月26日論壇版)

赫塔.米勒Herta Müller)剛拿了諾貝爾文學獎。她父母是德裔人,從小在羅馬尼亞的一個德語區長大。進中學才習羅國語。一出道就當繙譯員,卻受盡歧視。這段經歷,日後成了她寫作題材。又因為不和國家安全局合作,拒絕秘密監視別人,受到排擠。終於與丈夫移民德國。居柏林。柏林人嗎?又把她看作羅馬尼亞人,儘管她用德文發表作品。得了桂冠,原來恐嚇她威逼她壓制她的羅馬尼亞,立刻鳴鑼打鼓,掀起了米勒熱潮。

為甚麼她受歧視?說來諷刺。二戰前,羅國行法西斯政策。雖不像意大利與德國結盟,仍然支持納粹。住在德語區的人,多半在納粹軍中服役──這是羅國與德國當時達成協議,特別允許的。大戰後期,納粹節節敗退,紅軍不斷前進,羅國又改向蘇聯靠攏。歐戰還沒有結束,羅國已開始用「集體犯罪」的名義,驅逐德裔人到蘇聯的勞改營。年輕的就困在羅國的集中營。米勒的母親,也被驅到斯大林的鐵蹄下,勞役五年。

她認為用「集體犯罪」的說法,是不公平的,因為好些年輕一代的德裔人,並沒有參軍,也沒有作納粹的幫兇。後來,在去年八月出版的長篇小說 Atemschaukel中,她就用這個背景,描寫一個無辜少年的苦難。

她受排擠。可排擠她的,又不只是秘密警察部門,還有她自己的「同胞」:住在城市的德裔人。她出自小鎮,長大後到了城市,十分討厭所謂「社會主義」的生活。她寫作,正反映了這種不滿。她諷刺羅馬尼亞的專制社會,諷刺小鎮的生活僵化,諷刺鄉間城鎮到處充斥的民族優越感。可因為這樣,她受到白眼,得不到原諒。那些住在城市的「同胞」,覺得她的作品「污染」了他們的團體。

得獎的,是她六年多前出版的小說 Herztier,意指「心魔」或「心獸」,是魔鬼也是靈魂,是野獸也是個性。英譯本叫 The Land of Green Plums,中譯本叫《風中綠李》。土地指國家也指故鄉。青不是「綠」:李子熟透,呈深紅色;青李子,是「生」的、青澀的。作者用的比喻,應是「青李之國」或「青李之鄉」。諷刺的是制度,也是制度塑出的人性。她不停在提醒讀者:專制統治產生怎樣的社會氛圍,使人活得不像人。

政治小說,誰說不可以是出色的文學作品?

2010-01-12

許願

(載〈蘋果日報〉2010年01月12日論壇版)

每年一開始,很多人都會給自己「許願」。以前俗語說的「一年之計在於春」、「一日之計在於晨」等,都在教人遇上新的開始,要有新的「願」。洋人所謂的「新年大計」或「新年決心」甚麼的,意義相近。

願,人人都有。奇就奇在那個許字。我們說「許誓」,「許諾」等,不僅是心理要求,更有立的意思;不只要遵守,也要實行的。在古代,你許了誓而不行,可嚴重了。但許願呢?也許,我們都有一種經驗:在友人的生日宴上,切蛋糕時他總得許個願,許的甚麼願,會不會實現,真是天曉得。

同樣是「許」,認真不認真,有像雲泥。

一般來說,願,是給自己許的,有點像憧憬的東西,或者是夢想。都很個人的。所以許願時會默不作聲,像向上蒼默禱,祈求上天賜給你所「願」的。當然也有立心不良的「惡願」「毒願」。不管怎樣,總是私人的事。

要在公眾跟前許的願,情況很不同了。往往不是言不由衷,就是陳腔濫調得可怕。尤其是那些公眾人物,又或者是娛樂界的所謂「藝人」甚麼的,在電視機面前許的願,教人聽着時特別難受。年年都說着千篇一律的,甚麼「希望世界和平」啦,「願社會和諧,人人賺錢」啦,等等。

我不是神。我不敢說他們在人云亦云一番,根本沒有思考。但平時的生活形態,日常的言談,屬於「國事世事,干卿底事」一類的人,突然來個偉大的祝願,你會懷疑,這有多大誠意來了?

剛聽到一則新聞故事。兩條貴州漢子,跑到四川,爬進富人家院子偷東西。主人不在,護院的犬卻在。一番追逐,竊賊偷雞不成,跳牆攀樹受傷,流血不止而死。死者家人竟入稟四川法院,要求賠償十五萬善後。最後法官許四萬收場。

就當作一個簡單故事吧。看官,這不是有點違反常識了?但卻是今天我國社會的寫照。

如果我們繼續享有出版自由,使我的意見能自由表達,又有讀者願意看的話,於願已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