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2-29

探針:這樣的副總統

(載〈蘋果日報〉2008年12月29日論壇版)

環顧全球,用總統職稱代表國家元首的,為數不少。不叫總統叫主席、大統領甚麼的,性質也差不多。一般來說,當總統的總有個副手,不管叫副主席、總理、副總統還是其他。

很長一段時間,大家把副總統看成一個虛位,好像只是聊備一格的傢伙;總統本人在任內不去世,第二把手就是個點綴品,既起不了作用,反而更像花瓶。又或者,他只會代表「頂頭上司」到外應酬,要不然就出席儀式甚麼的。不涉決策。

這不能一概而論。快要卸任的美國總統布殊,幾年前決定出兵伊拉克。很多人相信,影響他最大的,是主戰派的副總統切尼。設想切尼本人不是健康與年紀問題,說不定會參選的。他是老布殊總統的手下,老布殊是列根的副手。尼克遜曾經是艾森豪威爾總統的副手。詹森是甘迺廸的副手。

二戰後,當副手而要更上一層樓的,所在皆有。起碼在美國是這樣。按道理說,行總統制或者近似制度的國家,副總統參與機要,列席內閣會議,他不一定完全同意總統的政策,但應該很清楚了解上司的想法、方向,尤其在資源調動上是這樣。道理很簡單:萬一上司出了事──詹森匆匆宣誓就職就是明例,副手得扛起大旗。

固然,這還得看形勢。民國的副總統,地位就尷尬多了。李宗仁當副總統,其實是苦差。較近代的,像李元簇,從上任到離任,也沒有雁過留影。蔣介石去世時是「在位」的,所以副總統嚴家淦立即「上任」就職。嚴公早年是聖約翰大學的高材生,卻是個養晦韜光的人。他很快就「遜位」,把棒子交給行政院蔣經國院長。我們不必同意他們的做法,卻可以明白他們的處境。

剛離任的呂秀蓮,就沒有這個藉口了。她高姿態,也積極參與政事。在競選連任活動中,她與上司同時「中彈受傷」,一起送院。萬一陳水扁真的因槍傷而「無法履行總統職務」,根據民國憲法,她就得「上任」。

周前新聞報道,她看過檢控官的控書後,站出來指摘原上司。這就奇怪了。當了最親密戰友多年,你對他的勾當不置一詞,現在才來個棒打落水狗,實在不義。如果說,你對所有事情一無所知,現在來個「恍然大悟」,又實在不可思議。站在老百姓的立場,我們可不可以問:你這個副總統是怎麼當的?

但願以後都沒有這樣的副總統。

2008-12-15

探針:不值得關心的平等

(載〈蘋果日報〉2008年12月15日論壇版)

最近和學生談性別歧視的問題。回頭看看,才發覺到,在我們的社會追求性別平等,還是舉步維艱。

差不多二十年前,一批有平等意識的中大女老師,籌組出版一本「女性主義研究」的刊物。我當時就表示支持。公開贊成的男同事很少;大家以為那是伸張女權的激進東西(其實不是),都不表態。我成了給人取笑的少數派。

男尊女卑

過了不久,當年任立法局議員的陸恭蕙,提出《新界條例草案》,主張女性原居民有承繼權。我同樣表示支持。我們成了好友,那是後話了。

一段日子以後,《姊姊妹妹站起來》這齣話劇公演。有多少姊妹去捧場,又有多少真正「站起來」了,我不得而知。觀察到的,是中國的姊妹沒有站起來。

那倒不是說,西方的女性,就全部站起來了,和男性平起平坐了。十九世紀末,維多利亞女皇時代,女性仍舊受到壓抑。如果用今天的尺度來衡量,男女平權,是一戰後的事。女權運動的年代,有一幀漫畫,畫的是威爾遜總統的夫人詢問他:為甚麼我們女人沒有投票權?總統先生無言以對。就是有了投票權吧,在社會上,「平等」始終難見。女人有機會當律師當醫生當法官,甚或是部門主管,是七十年代才開始冒出的。

他們的女性,為了爭取自己的權利和尊嚴,付出了代價。我們呢?

再說。他們又怎樣看我們的女性?十八世紀啟蒙運動,是歐洲近代歷史上的大事。著名法國作家伏爾泰(Voltaire),給中國的事物稱讚得不得了。他沒有到過中國。比他稍前的法國男爵孟德斯鳩(Montesquieu),同樣沒到過中國。在著名的《法意》(嚴復的原譯名。近譯改名《論法的精神》)中,他論中國傳統家庭中的女性:沒地位,沒尊嚴。不懂甚麼叫平等。兩位都只從書本中取得中國的資料。孰對孰錯,讀者可以自己判斷。

代代因循

觀察一下日常的生活片段。你見到女人當媳婦,受婆婆的氣;女人當了婆婆,回頭教媳婦受氣。(當然,還因為男人的窩囊!)你見到一家人午茗,男人自顧讀報,女人追着小孩餵食,回來還得招呼男人。你見到半數的新界女性,不明白何以承繼權應該男女平等。

你又不是女人,那麼關心幹嗎?研究社教過程的學者告訴我們:媽媽,是幼童第一個社教主導人。媽媽本人不懂平等,她不會教導兒女追求平等。代代因循,我們永遠沒有性別平等,權利尊嚴平等。

男女不必事事平等,但尊嚴和政治權利必須平等。就這麼簡單。這不值得大家關心?

2008-12-01

探針:不數豆子可以嗎?

(載〈蘋果日報〉2008年12月01日論壇版)

香港科技大學物理學教授吳大琪,兩星期前在這個版上,寫了一個數豆子的故事,也提到美國候任總統,給看作不數豆子的人。他數不數豆子我不知道;我們一天到晚,不斷在「科學化」地數豆子,我卻知道。當你要數豆子,你得假設豆子粒粒一樣,然後,你用數字來量一下你數了多少。典型的重量不重質。

半輩子的工作,都和大學中學攀在一道。在科技大學理學院開的課,最初的靈感也來自大琪。我們設計課目時,都「不科學」,都不數豆子。一所高等學府,如果事事都只看每年生產了多少數量的畢業生,而不是看每年培育了多少有素養的人,那麼她的「高等」十分有限。制訂教育政策諸公自己去數豆子,那還罷了;要中學大學的老師亦步亦趨,教育還有甚麼生機?

美德不被評核

我們更想出了「成效為本」的評核辦法,在不同等級的學府中推廣。如果成效計算,包括了「謙虛、自信、有崇高理想種種美德」,那也可以。(當然,這是個沒有理想的年代。大學畢業生投身社會,給人的印象是缺乏謙虛,卻過度自信。)可大琪準會失望,因為他期望的這等教育目標,都不列席。評核表的設計,據說都是「以量為本」的。不能量化的,都不科學。

所以,中學老師的進修,用小時算,方便量化。大學教授的文章書本,除了要用字數(豆子)來算,也要用參考書目(另一類豆子)來算;好像說,你的作品參考資料不多(豆子不夠),一定不是好東西似的。但作者本人的才華,他的洞悉力,他的分析睿智,怎樣「科學地量化」?難怪很多人都說,從司馬遷到梁啟超,從柏拉圖到尼采,活在今天,一定拿不到博士學位他們的著作,沒有旁徵博引,沒有列出大量考資料。說直接點,是沒有豆子。

文化教育不足

吳文在結束時這樣問:「為甚麼我們不滿足住得好吃得飽,還要求有音樂、戲劇、書本這一類可有可無的事物?」我看正正因為這個「我們」為數太少,因為文化藝術都不能靠數豆子來「製造」的。試想如果這個社會很多人都認為,音樂戲劇書本這一類事物,寧可有不可無,那會是個很不同的局面了。在國際城市特質表現評分上,香港在文化教育方面的分數,也不會那麼丟人了吧?

2008-11-17

探針:面目無光的國民

(載〈蘋果日報〉2008年11月17日論壇版)

○八年亞歐經濟峯會在北京召開前夕,歐洲議會把沙哈洛夫獎(Sakharov Prize,歐洲最高人權獎),頒發給已身陷牢獄近一年的胡佳。有論者認為,因為不服氣中國人在奧運拿的獎牌多,歐洲人故意的。言下之意,那是要跟你抬槓了。我不知道這是那一路子的邏輯。

中國指摘干預內政

官方的反應,不難預測。公告上總有「損害中國人民的感情」字句。冷靜想一想。假如與中國官方措施不合的舉動或批評,都是干涉內政,都損害十三億人的感情,那任何國家都不能對其他國家的行為,表達也許是逆耳的「忠言」了。十三億人的感情,真的就那樣脆弱麼?多年前,北愛局勢動盪,英國施行緊急法,使當地警方可考慮「拘留不必起訴」,這受到歐洲和美國並不客氣的批評。美國把「嫌疑犯」押在古巴的基地,受到了不少的指摘。怎麼從不聽到說,批評者傷害了英國人民美國人民的感情了?

還有,胡佳自己就說他不懂政治,只要公正和道義。他參加了不少團體,有維權的,也有環保的,助愛滋病者的。不強調意識。不挑戰執政權威。有記者說他只是「用中國公民的憲法權利來維護……他自己所相信的正義、道德和良知。」因此,他受到很多冤屈與苦楚。這也許都是事實。不過,說這些志願組織因為不談政治問題,只實踐憲法權利(憲法權利不是政治問題,是甚麼問題?),「發揮普世價值中的人道精神,救急扶難,展現公民社會中的公民力量」等,就有點問題了。

曾經在這個欄上說過,媒體朋友所說的普世價值,並不那麼普世的,起碼很多中國人就不認同。「普世價值」、「公民社會」這些詞彙,都是外語的中譯;也是說,在中國意識的本源裏,是沒有的。其次,把人道精神、救急扶難形容作公民社會的道德發揮,那是把「公民社會」浪漫化了。公民社會本身,並不是道德組織,也沒有義務去救急扶難的。如果慈善機構、環保組織、救災團體合起來,就是公民社會,那我們早有了,何必還在慨嘆沒有公民社會?抑或我們把自己的道義觀念,投射到它身上?

其實沒有公民力量

至於說,胡佳與高耀潔等,是胡溫體制的支持者,是和諧社會的先鋒;那適足以反映出,我們其實沒有公民力量。如果愛滋病要靠一個高耀潔來抗,如果公義要靠一個胡佳來爭,如果釣魚台要靠一艘保釣號來護衞,如果屬於十三億人的事,要靠個別同胞去單打獨鬥來做,那麼,身為國民的我們,面目沒有光彩;這些國民組成的國家,也不見得有甚麼好希望。

2008-11-11

探針:費煞思量的結

(載〈蘋果日報〉2008年11月04日論壇版)

如果政府是個大保母,照顧孩子事事周到,孩子永遠長不大。就像小孩跌倒在地,父母當訓練他自己重新站起來,不必每次都扶他一把。這應該不難明白。可是社會黨人,甚至一般社會主義者,都不太明白這個道理。他們都覺得,國家給你安排一切,有甚麼不好?你在何處出生,進何等學校,畢業後在那兒工作,住甚麼房子……你不用操心,都替你「打點妥當」了。沒有自己的選擇?不打緊;人人都沒有選擇的。眾生平等。當然,除了當官的。

遇事哭着求助政府

這樣的制度,弊病之多不用說;政府一天當全職保母,孩子就一天有軟蹄症,不能獨自站起來。諷刺的是:這個保母的比喻,是引述上海一份報章的;而上海,是當今天下最大社會主義國家的最大城市!

要解脫這個「溫情枷鎖」,大體上說,只有兩條法寶:一就保母逐步減少呵護職責,一就小孩逐步掙扎着成長。前者比較不容易;因為,按着它的本質,政府就是這麼一頭怪物。它的用心未必不良好;兼且,這跟甚麼主義、甚麼識型態關係不大。後者本來不難做到,但對我們來說,可困難重重。

不必說我們文化心理上,是不是從來這套東西拉得太緊,加上儒教家庭的長期薰陶,使大家都患上了「廣場恐懼症」,沒有勇氣自己面對曠野。就觀察日常生活事例吧。俗語說的一哭二鬧三上吊,天天在上演。有事嗎,就哭着臉,向政府求助。這個「事」,不必是甚麼大災難,就雞毛蒜皮的小事,也不例外。

永遠沒法擺脫依賴

前不久,在藝術發展部門競選音樂界代表的,異口同聲「要求政府」作甚麼甚麼。在台灣,在香港,在內地,各式各樣的「苦主」,不約而同的找政府「哭訴」。就連譚衛兒也看不過去了,認為實在不該「沒有工作,找政府;生活困難,找政府;投資出問題,找政府;總之有疑難,找政府。」這樣,做孩子的,永遠沒有辦法擺脫依賴;做保母的,永遠沒有可能放輕包袱。如果這不是惡性循環,請告訴我甚麼才是。

自由社會,也許沒有甚麼優異;但比起集權社會,它起碼有一點好處:人民有選擇的權利,政府職能多少受約制。所以在制度選擇上,我們好歹有個比較。至於說,文化深層的結怎樣才能解脫,那才費煞思量呢。

2008-10-20

探針:癡人的夢話

(載〈蘋果日報〉2008年10月20日論壇版)

要有健全的國家
必先有健全的國民
要有健全的國民
必先有健全的體格

小學體育老師的教誨,語重心長,到今天不敢忘記。今天,我們的體育老師,還懂這個?健全的體格,道理上不難做到;中小學好好訓練就是了。家長不得放縱溺愛,不在話下了。但就健全的國民來說,體格只佔一半,另一半是心智。這才是難處。

要心智健全,除了基礎學科訓練以外,更當教導青年人不要人云亦云,要獨立思考。港台的中小學校招生廣告上,都用「獨立思考」標榜,好像每所學校都用這個作宗旨似的。果真如此,這句口號不必到了今天還在叫吧?我讀小學的日子,到現在,半個世紀呢!

走不出人情磁力場

要有獨立思考,你得先培養獨立性格。這,實在難倒了中國人。你不必用心理分析學派的人格成長理論,來說國人沒有成長;就用觀察吧。在外求學,看到人家的孩子,清晨五點起床,六點到報站,騎着腳踏車,七點把報章送到訂戶門口。天天如是。看到他們在家給爸媽擦亮皮鞋,晚上輪流清理垃圾。問所以,孩子的媽媽說:他們要零用錢,要買棒球棍子,那就要自己去掙錢,不能老依賴父母。很多留學生看在眼裏,說「老外」沒有人情味。

正正是這個「人情味」,在我們的文化土壤中,成就了那無形的依賴。孫隆基說那是「人情磁力場」,有他的道理。儒家的五倫,把每個人都納進磁場裏。教忠教考,是教人順從,也就是跟着傳統教化走。稍有性格,要做個卓爾不群的,就說你數典忘祖,索隱行怪。久而久之,那種跟從成了依賴,無一倖免。隆基的《未斷奶的民族》,教大家看到,就是離開了那土地的人,他的「臍帶作用」脫不了,只能依賴母體,不能獨立生存。西方人的子女,羽翼未豐就鼓勵他們出外遨遊,不要做「裙腳仔」;中國人的父母,最希望兒孫繞膝。記得《論語》說:「父母在,不遠遊」的名句嗎?

斷不了臍帶的文化

那種依賴文化,多年前的李敖早在他的《媽離不了你》一書中,諷刺得入木三分。「媽」,可以是媽媽,也可以是文化(母體),國家(母國)。到今天,不是還聽到「祖國啊,你是我的母親!」那樣的名曲嗎?倒過來看,就是「你離不了媽」。那樣像幼兒依賴母親的文化,斷不了臍帶,人怎樣獨立?人格不獨立,那來獨立思考?

倒不是說,十億神州沒有清醒的。可是,從魯迅到柏楊,國人有脫離過那醬缸的浸染嗎?

最近,上海《新聞晨報》說:當政府成了個大保母後,國民就變成了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如果作政府的,不去教導人民要有獨立性格,自己反過來作最大的保母,使國民去依賴她,那麼希望有健全的國民,不是癡人說夢?

2008-10-06

探針:有雞無鶴的社會

(載〈蘋果日報〉2008年10月6日論壇版)

奧運的塵埃,落定了。

開幕禮剛過去,《蘋果日報》的社論,發出了空谷足音:要建立和諧社會,你不能只強調一個「和」字;多元社會,有「和」有「不和」。那是引了「君子和而不同,群而不黨」的古訓了。

結果當然是言者諄諄。

只有集體無個體

差不多同一時候,美國記者 David Brooks 在《國際先鋒論壇報》上發表了從成都送出來的特稿。他比較了中美兩國的某些文化特質,說一重個人一重集體。後者,在開幕式表現得淋漓盡致。在這個蔚為奇觀,前所未見的大製作中,你看到的是「齊一」兩個字:齊一的舞蹈,齊一的擂鼓,齊一的起伏。甚至負責招待的「服務員同志」,她們的笑容,她們的高度,也幾乎是齊一的。

齊一的集體與不同的個體,成了鮮明的對照。集體社會的成功,使記者感到個人主義最終會失敗。文章的結語,是他輕輕的一句:這種集體的齊一,是獨裁者最合心意的。我不寒而慄,因為我想到了北韓的景象。記得那過去才不久的文革嗎?單性的服裝,灰壓壓的一大群。萬頭攢動,沒有區分;像無數的螞蟻在爬行。那是另一種齊一和集體。小闖將在天安門廣場接受檢閱時,那齊一的口號,連舉起紅皮寶書的手勢,也一樣的。意大利左派導演安東尼奧尼,以為那是「平等的天堂」,特別到中國拍攝了沒有旁白的紀錄片《中國》。下場怎樣,人人都知道了。

住在北京的作家許知遠,也許是少數知遠的中國人了。他寫了〈個體的缺失〉一文,提出今天的中國表面上是「不同」,骨子裏其實沒有變。開幕式氣勢恢弘,它所表現出的力度和美感,全建立在這個集體齊一上面,而「每個個體都是面目模糊的,他們只是整體形式感中隨時可以替換的一個元素。」我們只有集體,沒有個人。如果真有鶴立雞群這回事,鶴的頸早給砍掉了。

沒有個性的民族

很多年前,龍應台的《野火集》出版。裏面有不知多少篇文章,大聲疾呼告訴大家,你要有自己個性,給自己作主。是個人,不是集體。漩渦起了一下,沒有了。就是《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吧,中港台三地都出版了,又怎樣?孫隆基用上了好些特別名字,像「鏟平主義」等,論盡中國人怎樣有集體沒有個人,加上沒有反省,所以是個沒有個性的民族。他難道說錯了?

我們是個有雞無鶴的社會。

2008-09-23

探針:宗教.政治

(載〈蘋果日報〉2008年9月23日論壇版)

梁燕城也許不是個陌生的名字。文革時期,他和幾個「新儒家新生代」的同學,堂堂正正站出來說話。後來與李天命的辯論,到加拿大傳福音,「六四」前身先士卒出來遊行支持學生等,大家都見到的。燕城我不認識;他的哥哥梁楚城卻是我的老同學,也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定居加州多年了。

梁美芬標榜是教徒

二○○八年香港立法部門選舉,梁美芬是個候選人。美芬我也不認識,只知道選舉以前,她的「基督徒生命見證」海報,隨處可見,特別在地鐵站的通道兩旁,頗見突出。然後,投票日前,一些聚會所的牧師與傳道人,公開呼籲會眾投票給她。這些,到今天,大家在網上還可以看到。

從梁燕城給梁美芬助選的演說中,提到神的次數不少。那梁美芬是高姿態用基督徒身份參選了。大選過後,友朋議論紛紛,網上討論更是熱鬧──從「兩梁」是宗親說到燕城「給共產黨收買」了,都有。各樣的指摘,我無法判斷,也不好說。自己想到的,倒希望大家可以想一想。

首先,一個有宗教信仰的人,尤其是基督宗教的,原則上不應該擁護主張無神論的政府;也可以說,基督徒不當支持任何不讓人民有信仰自由的政治組織。梁小姐支持誰,人人可見,立場明白。固然,你可以反駁說,在今天的中國政府統治下,人民有充份的宗教自由。這當然是官方立場。不過,你要說服的,不是政府,是十億神州,是世人。看來,這個論點,不容易服眾。

其次,你可以說,正因為了解到今天的現實,是政治力量干預了人的信仰自由,為了挪開那不合理的干預,所以本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抱着人溺己溺之心,參與政治,好教同胞能重獲崇拜自由。因為,歷史的鏡子很清楚:十七世紀的歐洲,人民起來爭自由,一開始就是宗教自由的抗爭。今天說的自由主義,起源不在政治而在宗教。從信仰的寬容延伸到政治的寬容,從君權神授到社會契約,系統是這樣下來的。如果我從政,有這般唐.吉訶德的情懷壯志,那大家都會敬佩我。

高姿態就給人口實

可是,在這兩點上,我們都沒有看見甚麼,聽到甚麼。那麼,這樣高姿態用教徒身份從政,就難免給人口實了。是不是?假使我是個基督徒,要參政,又沒有能夠好好的思考這兩個問題,就太那個了。自己總得對自己誠實,總得對自己服務的社會誠實,對嗎?

在立法會中,部份成員是有宗教背景的。誰有用過教徒背景參選?又誰有公開擁護那壓制百姓宗教信仰自由的政府的?

2008-09-08

探針:不畏權勢?

(載〈蘋果日報〉2008年9月9日論壇版)

這篇文章刊登的時候,已經過了二○○八年香港「大選日」。說是大選,也不能算錯;畢竟,那是香港目前最大的選舉活動了。

我沒有水晶球,不可能先知誰勝出誰敗落。大家和我一樣,都只有瞎猜。但大家可以見到的,是種種形式的競選海報、標語、橫條等。當然,還有電視上看到的、各團隊相互攻訐的論壇直播。先不必指摘候選人不夠君子:風度口才,不是一天磨出來的。要有梁實秋在《罵人的藝術》所描繪的功夫,你得好好修煉呢!

罵人藝術須修煉

奇怪的是,好些人都用上「不畏強權」這個口號。直覺上,這像是在很落後的地區,有少數人奮不顧身,冒着生命危險,替沒有能力表達的挺身而出那樣的氣概。因為權,是指擁有權柄的人,特別是擁有政治權力、可操生殺大權者。否則何必畏他?至於勢,一般理解是「勢力」,也就是有勢力人士。其實這樣說也不太對,因為我們指的,是有影響力的人。(這又不包括黑社會在內)他們不是權者,沒有力量直接威脅你的生命或生計,但能夠影響,甚至左右操權的人。

在從前,權者上到君主、宰相、刑部官員,下到一眾官僚;連小小縣令都可以用杖刑,把百姓打個死去活來。今天,在很多社會,整個官僚架構中人都可畏,因為他們都合法或非法地操生殺大權。勢者嗎?從後宮得寵的,到官宦的親友,到有能力買通官府的商賈,等等。今天的有影響力人士,多半是擁有充裕資源(不一定是金錢)的人。

南宋理宗時,丞相賈似道好色,相府不知多少美女。只因一位愛妾在出遊日觀柳,碰到容貌俊美的男子,多口讚了一句,回去後就給活生生打死。明朝嘉靖年間,清官海瑞拿了通敵證據,抓了嚴世藩,囚在都察院衙堂裏。世藩是有勢力人士,因老爹是權傾朝野的嚴嵩。海瑞當然知道後果;他不過是個區區五品官。但他不畏權勢,拒不放人。

這類故事,中外皆有。近代法治社會,政府高官不那麼容易「害人」。你就是言論中傷了「有勢力的人」吧,也不見得他能「影響」甚麼。所以,在政治競選中叫出「不畏權勢」口號,意義在哪兒?最可笑的是:自己是政府的顧問,又是有資源(也就是有影響力)的人,卻叫出那樣的口號!

你是不畏甚麼樣的權勢來了?

2008-08-25

探針:丟臉

(載〈蘋果日報〉2008年8月25日論壇版)

據說,幾十年的門戶開放政策,十分成功;教育、經濟等領域全面起飛。據說,這個曾經自詡為禮義之邦,曾經是四夷來朝的大國,現在又再崛起了。據說,蝦夷人曾遣學生來取經,因為我們是衣冠上國。

違背奧林匹克精神

古代的希臘,城邦林立,爭戰頻仍。他們操着同一語言,信奉着類近的神祇,還是互爭雄長不休。但在爭鬥當中,卻建立了一個傳統:每年選定一天,大家聚在奧林匹亞山下,公平競技。最初只有摔角,後來才有賽跑、三擲等項目。為了表示誠實──人人都不帶武器進場,他們堅持赤裸比賽。不論勝負,都是貨真價實的,絕不欺場。如果說有所謂「奧林匹克精神」的話,「真」起碼是一種。


二○○八年奧運會開幕式結束後,口碑是稱讚的多。不旋踵,很多教人難過的故事廣為流傳。孰是孰非,我們是外人,很難判斷。比如說,獻歌的小女孩因美貌而不因美嗓選上的。觀眾從何得知?至於說,歌聲不是她的:有幕後代唱。如果屬實,就值得大家反省。


雖然,人人都說,那是一場大型表演吧了,何必認真?表演就不當認真?歌劇也是表演,你聽過有代唱的嗎?再說。我們的口號「同一個夢想」,叫得震天價響。既然是奧運會的夢想,總得有點奧林匹克精神才像樣吧?「真」,那裏去了?你說丟臉不丟臉?

國人表現使人難堪

兒時讀書,學校每年舉辦運動會。放假三天,全校同學都參與。老師的訓誨:「運動的目的,在參加而不在勝利」,常在耳際。固然,有希望得到勝利的心,也不是罪過;但人人明白,獎牌只有三面,如果一定要拿到獎牌才參與,那多數健兒都不必參賽了。更何況,運動員負傷,沒辦法出賽,有啥稀奇?比賽中途受傷的,不也大有人在?大家寄以同情,繼續為他們打氣就是了。

我們的表現,實在使人難堪,男子跨欄比賽一項,中國選手劉翔因傷退出,當然教觀眾難過。也許,中國因此而少了一面獎牌。可是,大家看奧運,是看各地選手相互競技,還是為偶像捧場?先不說我們給劉翔負上的心理包袱多重。就電視機上看到的,劉翔一走,觀眾魚貫離場。清清楚楚的鏡頭。

這是那一路子的「同一個夢想」?那一路子的「奧林匹克精神」?那些離場的人可能不知道,那樣的舉動,丟盡了國人的臉。